月朗星稀。

长乐宫的重重楼阕掩在漆黑的夜里，于之肃穆外竟又添了一分令人心头徒生压抑之感的沉重。

一驾马车行过安门大街，缓缓停在西宫门前。车前的驭者身着鸦青直裾，袖口处用同色布帛紧紧缚了双苍色护腕。腰间苍色的大带边配了柄长剑。

礼记曾载君子必佩剑，故而时人大多喜佩剑，文人雅士亦不外如是。只是这驭者腰间的佩剑，竟三尺长短，与其身量相当，一望便知不同于那些用于纹饰的君子之剑。

马车上并未悬置标明主人身份的灯笼，宫门前值守的兵卫见那马车在宫门前逡巡不去，便怂恿着一人上前拦住马车：“宫门重地，阁下可有出入符节？”

“是我。”车上的人微微抬首。

借着宫门投下的光阴，手握兵戈的兵卫认出了窦伏婴，当即颔首施礼，遂又问道：“卑职见过卫尉。不知车上的是何人，可有入宫符节？”

窦伏婴将先前萧音给他的符节丢给兵卫：“安阳大长公主。”

……

马车进了宫门，复又往前行了片刻，停在了一处驻扎兵卫的庐舍前。过了此处，再往前便是真真正正的长乐宫中，宫内的每座楼阕殿阁均有光禄勋下的郎卫值守，而窦伏婴隶属卫尉，再入内便不合适了。是以他便在庐舍内寻到一位寺人，命他往长秋殿将大长公主的侍婢唤出来。

“小将军，送我回宫呀。”寺人离去未多久，萧音突然伸手掀开马车的门帘，探出个头来，将身子无力地倚在门框上，醉意朦胧地望着车下的窦伏婴。

窦伏婴循声回身，朝她行礼：“殿下，已入宫门。”

闻言，萧音索性跃出了马车。于一众宗亲贵女中，她的身手本是不俗，只是晌午到底喝了酒，眼下在马车内坐久了，脚底绵软，还未站稳，便踉跄着向前扑去。

窦伏婴见了，急忙伸手，拦腰止住了萧音面朝大地的去向，好歹将她扶住了。可正当他想缩回手，却被萧音拉住了。

萧音眼底含着笑：“我的长秋殿就在皇嫂的长信殿边上。”

窦伏婴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略加思虑，终是似是而非道：“寺人已去请卷耳，请殿下稍候。今夜并非卑职当值，故而卑职不便再入内。”

萧音抓紧了他的手，侧首望着他，好看的长眉忽而拧起：“我早已吩咐了，卷耳不会来的。至于小将军，由我罩着入宫，还担心什么？”

窦伏婴：“……”

实则萧音还想再逗逗他，只是望着窦伏婴有口不能言而涨得耳根通红的模样，唯恐她那句“长秋殿内又没吃人的怪物”一脱口，这小将军的面皮便熟了，故而只得默默将话吞下了肚子。

……

长信殿自前朝始便是太后居住之所。无奈陛下年幼，栾太后便一直随他居于未央宫内，直至今年元宵过后，方才入主长乐宫。而萧音的长秋殿位于长信殿之北，与长信殿同为长乐宫中最华美之所在。

嘱咐窦伏婴在殿外稍等片刻，萧音才刚迈入殿门，一个未及她腰高的身影便从主殿内蹿出，又在她两步开外的位置生生止了步子，故作委屈道：“皇姑母又骗我！道有事出宫，原不过是去窦御史府上吃酒。”

面前的孩童不过十岁，周身上下罩着老气横秋的漆黑袍服，只在领口与袖口处露出绛红的衣缘，奔跑间露出了绛红的裤袜，这正是当世的天子常服。萧音愣了愣：“陛下？您怎到这儿来啦？”

“他是跟着我来的。”一道清冷的女声从殿内徐徐传出。未几，一个栗色身影从殿内的重重帷帐后缓缓走出，本该是极好看的一副眉眼因微蹙的眉头与的神情而带了一分不容抗拒的威严。

见到来人，萧音又怔了怔，思及自个儿在宫外逗留的那半日，不免眼底发飘地往四处望了望。

来人亦不心急，只是含笑将她望着。

萧音的眼神往殿里飘了一周，这才又落回到来人面上，缓缓行了礼：“皇嫂。”

栾徽风朝她微微颔首，又对站在两人之间的萧琅道：“眼下皇姑母亦见了，明日还有早朝，你先回宫歇吧。我同你皇姑母还有要事商谈。”

萧琅闻言，面上的神情垮了垮，只是转瞬又化出个得宜的笑来，闷闷朝两人行了礼。

栾徽风将儿子的细微表情悉数收入眼底，暗叹口气，待萧琅直起身来，正色道：“你如今身为一国之君，须得知晓何时做何事。眼下天色已晚，待明日政事毕，再来长乐宫寻我，若有什么想同皇姑母说的，也可到那时再一并说了。”

说罢，她不再看萧琅，只对跟在萧琅身边的寺人樗吩咐道：“去外头寻一队兵卫，护送陛下回宫。”

长秋殿外值守的郎卫同宫内别处殿外的郎卫相同，皆有固定的位置，不得擅自移动。而巡视宫内最近的兵卫却与长秋殿有那么段距离，待寺人跑个来回，没准儿一刻钟便过去了。思及此，萧音道：“方才是由长乐卫尉送我回宫的，这会儿他应还在殿外，不若让他送陛下回未央宫去。一侧他身手上佳，敌得过数对兵卫；二则如此寺人樗也可少跑些路，为陛下多赚些歇息的时间。”

栾徽风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颔首应了。

萧音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便脱口解释道：“我托他带些物事出宫，故而他才留到了现在。”

栾徽风仍是不语地望着她，萧音自知没趣地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