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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章(1 / 2)

惠帝放空许久的眼神重归凝聚。

他以生分且警惕的目光端量台上台下或惊或忧的面孔,仿佛忘却今夕何夕,身在何地。

夏暄心如刀割,可这一步已迈出,再无回头路可走,只能去伪存真,还世人实情真相。

他瞥见玳嫔欲言又止,朗声问:“若有补充,请照实道出。”

玳嫔一脸为难,两手揪住袖口,战战惶惶:“斯莲还说,断定东宫血案、余家的赤族之罪……大有蹊跷,必有人推波助澜……遗憾安府力弱,帮不上忙。

“妾不知她是否掌握真凭实据,想来先皇后薨逝,余家倒台,最大获益的是齐皇后、二皇子,还有位高权重、财宏势大的齐氏一族……”

因曾和安贵人交好,玳嫔这两年没少受齐皇后的气,兼之平日无缘面圣,又不受本家戴氏家族庇护支持,如遭放逐。

她一贯与世无争,逆来顺受,但不代表心中无积怨。

此刻得太子和嘉月公主撑腰,她鼓起勇气,转述好友生前的言辞。

哪怕仅余片言只语,好歹证明,那美貌寡言的姑娘……来过世间。

夏暄得悉安贵人怀疑齐皇后母子,心底的震悚绝不亚于旁人:“……小表姨她、她真有替余氏一脉复仇之愿,而不单纯为男女情爱?”

玳嫔含泪:“她未曾明言,是我妄加推测,请殿下勿怪。”

“东宫血案!余氏赤族!跟我齐家何曾沾半点干系!”皇后颤颤巍巍站起,怒指玳嫔,“无耻贱人!信口雌黄!敢向本宫泼脏水?莫不是受太子掌控而为?”

扯到东宫血案,惠帝恍然回魂。

这无疑是他内心深处最痛的伤疤,赫然被狠狠揭开,皮开肉裂,锥心刺骨。

瞬息间,安贵人之死、齐皇后之叛,永王之癖……已不值一提。

那场令他恶梦连连的惨案中,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嫡妻、最引以为傲的长子、最宠信倚重的臣子……

皇权威严被无情挑衅,帝王尊荣遭凶狠践踏。

乍闻旧案另含隐情,外加满口虚言的皇后又将矛头引向太子,惠帝积压的怒火终于失控。

他抓过沉甸甸的金杯,意欲砸往齐皇后,却狠不下心,改而掷向永王。

永王不敢回避,一道金光带酒滴飞来,额角鲜血直流,与泪水、酒水融为一体。

“爹爹……”他双膝跪地,半跪行半爬行挪移至主位,扑上去抱住父亲的小腿,“爹……儿没有!真没有!大哥的死,跟儿无半分瓜葛!”

身为次子兼庶子,永王打小就晓得,不应对储君之位怀藏幻想;后来长兄暴毙,他哀切之余,纵观后宫局势,才隐约嗅出一丝希望。

余皇后离世一年,惠帝在群臣力谏下,封齐妃为继后,也确曾暗示,将会由“新嫡子”继承大统。

永王美梦尚未做全,噩梦已猝不及防压临。

他甚至搞不清,为何会在一场宫宴上着了安贵人的道儿,也想不通为何会陪她小逛花园,更莫名其妙与她共赴巫山,如中了蛊。

之所以不辩解,是因他根本没法辩解。

说“对女子没兴趣”?让和他假恩爱的侧妃,及侧妃一族情何以堪?

声称安贵人为报复戴雨祁才诱使他犯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再者,他的确干了污损皇家清誉之行,即使非他所愿。

远离京城,且正好在戴家镇守的西北方向,想必比京城偷偷摸摸相会更自由自在吧?

他老早就想随戴雨祁踏遍千山,游遍四海,再尽情赏览边塞风光,看塞外黄沙、甲胄旌旗、月下雪场……孕育他的河山,究竟有多辽阔壮丽,他想亲眼见证。

然则近年戴家独揽兵权,惠帝心生隐忧,为防止后患,特意调戴雨祁留居京城,以遏制戴家西北军。

永王抵受不住分隔异地的寂寞,秘密离开藩地,潜入京城。

他日夜苦思,久留在京与意中人相伴的良策,譬如略施小计,指出太子不足,譬如多讨好父亲。得母亲相助,说不定,旁落的储位又回到他手上……

待郡王府队伍抵京,他才悄然出城,与之汇合,装作风尘仆仆远道而归。

原以为掩盖得严严实实,无懈可击,岂料那赤月国九公主神出鬼没,竟窃听到他和戴雨祁的对话,还当众抖出!

他没来得及接纳母后所走的险棋,最深最暗的隐私,已暴露于后宫与朝臣前。

毫无遮掩。

父子沉默以对良久,惠帝硬起心肠,冷冷踹开永王。

“你们母子!做出勾结异族、欺君犯上、构陷太子这深重罪孽!敢做不敢认……教朕如何相信,东宫事件与你们无关!”

永王痛苦万分,回头呐喊:“母后!您分辩两句啊!”

齐皇后摇摇晃晃走近,满脸忿恨,满眼疼惜,以锦绣衣袖小心翼翼擦去他脸额的血迹。

“你爹爹已被余家的血蒙蔽了双眼!分辩,有何意义!”

“都给朕滚!”惠帝如丧失灵魂,有气无力宣告,“齐后与永王母子二人,即刻到宗正寺禁足反省,等候发落……其余人等,退下。”

永王甩开涌来的侍卫,拜伏在地,哽噎而呼:“爹爹……陛下!臣做的,臣会招认!削爵、降位、罚俸、幽禁,臣坦然承受!可就如方才殿下所言,没说过话、没做过的事,臣岂能蒙冤而担、替他人受过!”

“东宫命案,确是你冤……”

久未发话的晴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永王目露难以置信之色,“妖女!你到底……!”

晴容平静续道:“真正下药毒害余大将军的,另有其人。”

她几番出语惊人,偏生回回戳中要害,令奉命撤退的众宾客不由自主缓下脚步,探头张望。

夏皙事前虽未和晴容商量,但凭借刚才对阵,她已然晓得,对方所知内情远比她这个当局者还多。

“诸君且到殿外候命……咳咳,四哥,宁贵人,还请二位留步。”

···

人潮散退,筵席上樽倒杯歪,羹残炙冷。

布置华美的宴厅内,除却伫立不动的御林卫,所剩无几人。

惠帝冷眸逐一扫过狼狈不堪的齐氏母子、神色凝重的太子、茫然不解的赵王、惊疑不定的魏王,再荡向乐云公主、夏皙和九公主,以及坐于嫔妃席位末端的宁贵人,眼底尽是嘲笑与伤痛。

“这……便是朕的妻妾、儿女和准儿媳!这便是你们联手送朕的贺寿礼?”

灯火映照下,宁贵人缓缓起身,穿过一排又一排食案,行至殿中红毯处。

她年过四旬,保养得宜,薄施脂粉的丽容淡映光华。

烟紫绣银丝褙子衬得她雅态幽闲,神情镇定从容,无端予人动魄惊心之感。

——有种“你们终于注意到我”的揶揄。

她深深一福,笑意流转:“妾恭祝陛下福体安康,圣寿绵长。”

这话乃寻常祝寿词,眼下娓娓道来,字字句句漫溢讽刺。

魏王颤声喝止:“娘……宁贵人!”

宁贵人凝视他的眼光凄然掺渗留恋,继而环顾余人,骤然冷冽:“听两位公主之言,像怀疑我与先皇后、前太子身死惨剧有关联?”

“不错!”夏皙双目赤红,强忍哽咽,“你入宫前曾师从天下第一香道大师扶弥师太,习得奇香异术,因对余家人揭发永安侯私贩军马的罪行而怀恨在心,四年前伺机使用致幻香料,置余大将军于万劫不复之地……导致我母兄身亡命殒!铁证如山,不容狡辩!”

惠帝闻言,免不了浑身发颤。

宁贵人笑颜弥漫淡淡苦涩:“你们有此定论,必寻获蛛丝马迹或人证物证。陛下倦乏,我不浪费时间,都招了吧!是我干的,跟别人没任何关系。”

惠帝、齐皇后与魏王同时惊呼:“……你?”

“魏王虽是我所出,但早不在我名下。我所作所为,他一无所知,请陛下莫要迁怒于他。”

听宁贵人痛快承认,还不忘替魏王开脱,夏暄与晴容对望,双双惊诧到无以复加的境地。

他们各尽所能,千辛万苦获取宁贵人私下离宫的证据,暗地里查问过景西三所的杂役,更联系虚明庵的老师太,确认隶属魏王府师爷的客院偶有神秘贵人深居简出,其一为进出遮挡面目的妇人,偶尔有英俊富家公子探视!

可她居然直接招供?没打算垂死挣扎?

宁贵人不显惧色,狭长眼眸直直撞向惠帝怒目。

“陛下,你我相识三十七年,这本该是妾侍奉您的第二十四个年头。妾自知罪不容诛,赴死之前,只想僭越问一句——将妾幽闭在景西三所十五年整,陛下可曾想起过妾?”

惠帝万未料到她竟问出这样的话,怔忪、怨愤、无奈汇集成流,冲垮了他的防御。

“阿允……四郎眉目如此像你,朕如何想不起?”

“妾尚在孩提时代便结识了您,憾惜青梅竹马抵不过陛下对先皇后的百般思慕。妾明白,君王之侧求不得一世无二心,再加上三十年前,父兄在赤月国谈判期间的劣迹,妾彻底断了正妻之念。

“妾眼睁睁看您亲率迎亲仪仗,横跨大半个京城,春风满面,迎娶余氏,还宫成礼,您可知妾有多想成为马车内头戴九翬四凤冠、身穿织金云凤纹翟衣的太子妃?盼了多年的梦,由另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圆上了,妾不敢怨,不敢痛,不敢恨。

“其后年复一年,妾听闻您喜获世子、纳了侧妃、再添庶子……总算盼到您继承大统,未忘旧谊,容妾入宫作伴。可等妾怀有身孕时,陛下的第三子已降生于世!新人成旧人,旧人成故人!”

宁贵人自说自话,以嘲讽口吻,幽幽道出埋藏二十余载的心酸。

明明她位份低微,坦诚罪责,殿中位尊者竟无一人打断。

“平心而论,您秉公诛杀了妾的父亲、三位兄长,迫使我母亲悬梁自尽、妹妹为奴,妾再悲再愤,亦理解您清扫朝中积弊的决心。

“可妾为发配充军的幼弟求情,遭太后痛斥而出言顶撞,您怒降妾为贵人,更连病中的小六也不肯多看一眼……乃至下了明旨,若无帝后之命,不许妾踏出景西三所半步!

“上苍带走了小六,而您则硬生生带走了四郎!我恨!恨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的男人,无情得寒心;我也恨余家断我宁氏一脉,恨先皇后夺子之仇,恨每一个人……几乎连四郎也恨上了!

“可恨有什么用?照旧长门紧锁,深宫寂寞,羊车不临,无一再幸。我在景西三所那座萧条宅院内,居无香,食无味。

“看不见二月杏雨、三月柳青、四月秀葽;等不到五月鸣蜩、六月郁薁、七月流火;感知不了八月萑苇,九月肃霜,十月陨萚……唯有无穷尽的冰雪,能把人的心从暖捂到寒透。

“我早该投井自尽,或寻根白绫往梁上一抛,就此一了百了!可我心存妄念,终归渴求见一见亲骨肉,我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相连之人……”

她凝望魏王的慈爱眸光,教人心下唏嘘,渐生恻隐。

···

兴许难得有听众,宁贵人默然片晌,丹唇挑笑。

“五年前,四郎获封亲王,开府建牙,我为了不惊动大门守卫,与服侍的宫婢调换衣裳,从处所那干涸的水渠爬出,借送赠贺礼为由,顺利逃出皇宫。毕竟,‘宁贵人’整整十年未露面,守门侍卫哪里分得出?

“四郎出落得英俊儒雅,仪容端方,气质清贵,眉眼鼻唇像极陛下,又保留我的影子;魏王府的布局摆设也相当雅致,最动人的莫过于皇子公主们围绕在先皇后身边的景致!四郎那一声声‘母后’,喊得多亲切啊!

“余氏诞有三儿一女,得宗室女乐云公主承欢膝下,还把我唯一的儿子据为己有!她的荣宠……本该是我的;那些孝顺乖巧的好孩子,也该是我的……

“可我家破人亡,不得不穿戴宫人服饰,站在花木繁盛的角落,静观他们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和乐融融。我儿长大成人的欢喜和骄傲,与我没半分瓜葛。”

魏王眼角湿润,连忙扭头,以免被瞧出。

宁贵人又道:“回程时,我撞见魏王府的一位幕僚,正是永安侯府中旧时的清客。他早年落难,受我父兄照料提携,一家子对我很是感恩,不单替我保守私出皇宫的秘密,更告知我父曾将一批贵重物资转移至我名下房舍内藏匿,算是不小的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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