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卫国海面最不太平的季节。
天气变幻无常,风雨雷电总是出现得毫无预兆,也许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下一刻便会乌云密布,劈头盖脸地下起雨来,所以这个时节卫国的船夫们一般是不出海的。
而陈国偏挑了这时候将陈储思送来,可以看出陈君主当真是十分急切地想要摸清卫国的底细了。
“怎还未见陈国渡船的影子?”海边渡口,负责前来接应的侍从们忍不住出声抱怨,他们已经在风雨中站了两三个时辰了,可是悬挂着陈国旗帜的船只却始终未有出现,“会不会是半路上叫海龙王给收了啊?”
司礼连忙装模作样地教训这些侍从,“闭嘴!胡说什么呢!如此不知礼数,尉迟公子可还在这儿呢!”
说完,小心翼翼地将目光移到了身侧的尉迟玹身上,谄媚地将手中保存完好的纸伞递了过去,“尉迟公子可要先回村里歇着?这儿交给小的们守着便好。”
尉迟玹的目光始终未有离开海天交界之地,也没有伸手去接那把纸伞,对于司礼们别有用心的示好,只是微微摇头以示拒绝。
狂风裹挟着细细密密的雨丝吹拂着每个人的脸庞,手中擎着的雨伞多多少少已被吹得翻盖,浪涛拍打礁石,海水呈现出墨一般深邃的色泽。
天上的云层低得可怕,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压下来,其间明暗交合,雷龙滚滚,轰然声响,颇具毁天灭地之势。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雨势逐渐大了起来,一个浪头掀起数丈之高,吓得岸上众人连连后退,这回就连最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司礼都忍不住低声嘟囔起来,“该不会真的翻船了吧......”
尉迟玹权当未有听见,默默撑起一把黑面纸伞,准备从海滩转去高地继续等候。
刚要扭头,天际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反应慢些的侍从们好似突然从海面上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纷纷张嘴大喊,“那儿是不是有艘小船?”
“诶?在哪在哪?老天爷啊,真的有船,船上还有四五个人!”
尉迟玹顺着侍卫们所指的方向在苍茫的海面上寻了片刻,半晌,终于在一阵海浪后头看见了众人口中的所谓小船。
那当真是一艘极小的木船,看起来也就比风和日丽时坐着去荷塘中采莲藕的木盆大不了多少。
船上坐着五个人,其中四人手持船桨,拼命地朝海岸划,另一人拿着木盆去舀侵入船中的海水,仓惶中井然有序,凌乱中不失方寸,看起来却还是觉得有些滑稽好笑。
“陈国真穷。”有侍卫忍不住开了个玩笑,“好歹也是个使臣,就这待遇?可怜,当真可怜。”
尉迟玹却笑不出来,只能全神贯注地紧盯着那艘与风浪相搏的木船,默默地祈求不要再出事了。
之所以是“再出事”,是因为尉迟玹知道,陈君主是绝不可能让使臣坐这般可怜见的小船渡海的,他们原先必定有一支船队,但是多半中途遭遇了风浪暗礁,就只有这么几个人乘上了备用的小木船,冒着被风浪吞噬的威胁来到了这里。
此时此刻,又是风浪又是浅海,卫国的船队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贸然下海的话或许还会添乱,所能做的便只有等,等着那艘小木船自行靠岸。
渐渐的,船只离岸越来越近。
突然,又一个巨大的浪头掀起,岸上的侍卫们纷纷焦急得高声叫喊,提醒船上众人,“喂!浪!浪又来了!”
船上五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清浪花的一瞬,突然不要命似的猛地加快了手中划桨的节奏,速度之快,一时间岸上众人竟只能望见他们胳膊的残影。
又半个时辰后,浑身湿漉漉的五人终于登岸了。
他们离开狭窄的木船,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脚印地踩在沙滩上,向尉迟玹走来。
为首的少年身穿锦衣,是五人中看起来最为年轻的一个,就眉眼而言,确能找出七八分熟悉的意味,身材倒是较之五年前壮硕了不少,抽条抽的很快,眼下也就只比尉迟玹矮一个半的脑袋。
陈储思是认得尉迟玹的,因为他的兄长陈储卿一直仰慕尉迟玹,而陈储思很尊重陈储卿,所以自然也就无比地尊重尉迟玹,见到本尊以后,当即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陈国大礼,“尉迟公子,久仰大名,在下陈储思......”
“我认得你,五年前,陈国海边。”尉迟玹止住了陈储思的寒暄,转身将后者往渔村方向领,“因为风雨太大,此地又距伊波较远,便先将诸位使臣安置在了前方渔村。内备热水,使臣可先洗漱暖暖身子,待明日开晴,我等再领使臣入宫面见殿下。”
陈储思初出茅庐,自不敢有异议,紧了紧背在背上的包裹,三两步跟了上去。反正身子已经湿了个透彻,便没有去接侍从们递来的纸伞,反倒一刻不停地用余光打量尉迟玹,似乎有话想说。
尉迟玹看他憋得脸都绿了,便顺势说道,“今日风雨很大,海面凶险,使臣受苦了。”
陈储思闻言松了一口气,就像是酝酿了很久一般,一股脑儿地大声说了出来,“可古怪了,当时电闪雷鸣,海面上又起了雾,我们循着地图指引的方向走,不知为何周遭突然变得很冷。结果没过多久,海面上就漂来了一座冰山。”
“更为诡异的是,那冰山上还有一只白色的毛绒动物,看起来像是竹鼠,但是尾巴很长,又像是老鼠......”
跟在身后的陈国侍从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公子,那叫竹鼠。”
“竹鼠?”陈储思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也没有太过在意,摆了摆手便继续同尉迟玹吐苦水,“有几个船员好心往冰山上丢了捆龙须菜,结果那竹鼠却呲牙变得很凶,这时候天上突然下起碗大的冰雹,将船的桅杆都砸断了。”
“再后来......我们的船便撞上冰山,沉了。”
身后的侍从没有憋住笑意,发出了“噗”的一声。
尉迟玹也觉得这故事听起来玄乎的紧,会下雪的竹鼠?奇也怪哉。
不过也正因为有岑鬼借尸还魂和始作俑者神出鬼没的事例在先,尉迟玹倒也信了陈储思的这番话,毕竟这位十六岁的少年也没有必要千里迢迢跑来卫国刻意编个故事骗自己。
陈储思受到了嘲笑,尚且腼腆未经世故打磨的富家少年当即红了脸,拼命地同尉迟玹解释,“我没有说谎,海面上当真有冰川和竹鼠!”
尉迟玹点了点头,心中猜测大抵是他们恰好撞见了什么路过的小妖,这才有此一难。但因为有太多人在场,尉迟玹又不便说的过于直白,便道,“世间异象万千,总有些为人不知的怪力乱神发生,也算是一场机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