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色的天穹上,星河璀璨,十月初冬,夜里北风寒意更甚,吹得士卒手上举的火炬几近要熄灭,风一息,火焰燃得更烈。
五百名骑兵押送三百多辆粮车,已经走到鄄城城郊,还剩一半粮谷留在了东阿。特殊时期,粮草成为了机密之事,为此他们连夜潜出,披星戴月而归。
玄袍郎君头戴黑帻,腰悬佩剑,骑马走在队伍前。
此间无月,然似有霜华凝在郎君玉颜,仿若夜幕琼树,涧中流泉,濯濯兮明光,杳杳兮长夜。
荀忻动了动握着缰绳,有些冻僵的手指,他身上除中衣外只着一件官袍,白天还好,到了晚上不免单薄。
遥遥望去,鄄县城门外,隐隐有光,荀忻微微挑眉,竟然还有人等候他们吗?
“典君,有人相迎。”荀元衡的声音朗而清,和他本人的样貌并无相违。
典韦应道,“然。”他的目力比荀元衡更好,早就望到了城门的火光。
“粮草重事,将军必然要遣人来迎。”身长八尺有余的典韦也只穿了单衣,勇武之人身强体健,在寒风中面色如常,双目炯然有神。
荀忻点点头,“诸君速行。”他下令加快行速,既然看到有人等就不能让人久侯。
等他们抵达城门下,只见城楼上燃着火盆,一队人马执火把等候在城门外。
被卫士簇拥着的那人头戴进贤冠,身上朱色袍服,外披黑色大氅,内里皂缘领袖,长须短髯,容貌平常而威势重。
“明公?”荀忻有些惊讶,这么晚了,曹老板还亲自等在这里,他们出发时的确给鄄城传了书,但途中行速不定,谁也不知道准确的抵达时间。
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更深露重,明公……”荀忻下马长揖,“忻惭愧,累明公久侯。”
低头间,身上被披上了一件衣袍,荀忻抬头望去,曹操站在他眼前,一身朱色袍服,低头再看,自己身上披着的是曹老板原本穿着的黑色大氅,绢布所制的衣袍上暖意尚存。
“明公,忻愧不敢当。”这件轻飘飘的衣服压在荀忻心上,只觉分量极重,叠掌拱手再揖。
解衣衣之?曹老板过了吧?
一瞬间荀忻心念百转,从《史记·淮阴侯列传》,回忆起刚刚拜见曹老板前的画面。
没看错的话,这里除了曹老板本人外,在场的将领只有忠心耿耿的典君,这个举动排除千金买马骨,政治作秀的嫌疑。
老板你想拉拢贤才之心我可以理解,奈何我只是一条咸鱼啊,有负您的期望。
曹操扶起眼前年轻人,“卿竭力为我谋,数番相助于危难之际,操铭感于心。”
“元衡何愧之有?”
听老板这样说,荀忻想起来禀报,“此战典君所部斩敌近千,若非忻因故阻拦,几斩吕布大将郝萌。”
“无荀君良策,某亦难以破敌。”典韦应声,并不居功。
“得粮五千斛,三千斛在此,余两千斛在东阿。”荀忻继续禀道。
曹操闻言点点头,再次勉励夸奖两人。
他关注的重点出乎荀忻意料,只见曹操不无欣喜地执着荀忻的手往城中走,“元衡此计妙矣,不知如何细施,卿与我详说。”
荀元衡眨了眨眼,恍惚间回到了学校,老师问他,荀忻你这题解法很不错,来说说你的想法。
在曹孟德面前谈兵法,真的没有班门弄斧的嫌疑吗?
荀忻克服莫名的羞耻感,把如何趁夜潜入阳平,如何训练士卒听明白哨令,如何设伏藏兵,从头到尾向曹操说了一遍,满足老板的好奇心。
荀忻被曹操拉着走在巷道中,谈天说地聊兵法,望着夜色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夜深矣,明公当归……”
他没记错的话,此时禁止夜行,老板您当年为此杀了蹇硕的叔叔,您还记得吗?
曹操笑道,“一时兴起,吾归矣。”他从亲卫手中牵过荀忻的坐骑,将缰绳交给荀忻,“元衡亦归矣。”
这一幕让荀忻想起了当年在雒阳,曹操逃出雒阳时向他们赠马之事。
“明公当年赠马之谊,忻从未忘怀。”不仅仅是那两匹骏马,如果不是曹操的提醒,他就难以见到顾先生最后一面。
是他狭隘了,曹老板待人,不能说他不真诚。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是相互建立起来的,不肯付出,怎能求他人信任?
“当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曹操笑了笑,转身欲走。
“明公。”年轻人的声音响起。
曹孟德回眸,满天繁星下,玄袍郎君长揖道,“明公耿耿之心,其道不孤。”
“忻愿为明公掌中刃。”
曹操望着低着头的荀元衡,振袖回了一揖,“得卿追随,幸甚矣。”
荀忻躬身再揖,拉着马鞍上马,在夜色中寻着方向,马蹄落在青石板上,“哒哒”声在空旷的巷道中回响。
曹操望着人远去的背影,仰头望向天穹,星河璀璨,天垂四野。
“吾道不孤。”他似吟似叹,亲卫牵来坐骑,曹操不再耽搁,上马而去。
荀忻到了州牧府旁的荀彧住所,从外可见室内灯火通明。
黑暗中,万家沉寂,只有这一间窗棂透出橘黄色的灯光,似为归人而留。
荀忻将马系到庭中,披一身夜色走到门前,木门被他轻轻扣响。
门内悄然无声,数息后木门“吱呀”而开,乌木沉香的淡雅香气飘散在风中,青年站在门内,素色长袍,白皙俊秀,皎然如明月。
“兄长。”荀忻望着荀彧,粲然而笑,“幸不辱使命。”
荀彧闻言也笑,神情温柔,“冬夜寒,元衡归来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