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忻道声谢,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爬上车中。
今日青年穿了一件苍青的儒袍,头戴进贤冠,芝兰玉树,姿如松柏,更有芬芳香气如兰如檀。
此人仿若饮月华琼浆而生,天生仙气缭绕。
荀忻解下腰间佩剑,放在一边,一撩前摆蔽膝,在空着的席子上坐下,调整坐姿跪坐好。
荀彧注意到那柄剑,“此剑?”
“先君所佩。”荀忻将剑双手奉上,荀彧接过来拔开几寸剑鞘,剑刃如雪,不由赞了一声“好剑!”
他看了一眼剑身上所刻的篆书,念道:“澄清。”不由赞道,“果真名副其实,乃澄清之利器也!”
他将剑鞘合上,还给荀忻,叹道:“叔父真乃雅量高致。”
荀忻心下一动,他用手指沾了沾水杯里的水,在木底板上将他昨天记过的那两个篆体字写了出来,“此剑原为一对,此乃另一柄所刻剑铭。”
荀彧沉吟,“逍遥。”他旋即笑道,“我等士子必生所求,也只是这二铭罢了。”
“而今逍遥已断,仅存澄清。”荀忻沉声道。
“因何而断?”荀彧皱了皱眉。
荀忻摇摇头,“我疑乃是先君所斫。”
他怀疑是他父亲荀靖所砍断的。
“逍遥已断,仅存澄清。”荀彧却低低重复了一遍,“叔父之意”,他顿了顿,“望汝有澄清天下之志。”
荀忻看向他,微怔,“逍遥钝而无锋,澄清锋利无匹。”
荀靖一生隐遁,人称“德行高妙”,便如逍遥的钝刃,与世无争。却原来他在最后时光里,斫断佩剑,痛恨自己所选择的“逍遥”吗?
澄清天下?
荀忻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这个时代士大夫的悲哀。
他联想到党锢之祸,想到荀攸因此而死的祖父、从祖父,想到逃亡十多年的叔父荀爽。
他们生于昏暗之世,国家江河日下,权力在奸佞之手,有的人选择不流于俗,宁愿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而有的人朝着唯一能看到的那道光前行,四处奔走,反抗,即使粉身碎骨,也慨然赴死。
作为守节避世的隐士,荀靖后悔了吗?
青年看着沉默不语,神色低落的少年,他低声道:“忻弟,你的乳名可为‘蒿儿’?”
从前不这么叫你,是怕让你想起叔父而伤心;今日如此叫你,却是尽我为人兄长应尽的教导之责。
荀忻点点头,看来“蒿儿”真的是他的乳名,不知荀彧此时提起是何意?
古人取乳名以贱名好养活,“蒿”正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野草。
“蒿儿,可愿听我讲一故事[1]。”
他清朗如明月的声音缓缓而道,“从前有一汝南人,年少便有清节,为州人敬服,举为孝廉。”
“当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其人作为清诏使[2],案察冀州。”
“他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等他到了州境,守令自知贪污,望风而逃。”
荀彧眼神放远,似乎在追忆什么往事,“建宁二年,大诛党人,诏书命急捕其人。督邮为抓捕他而至县,却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
“其人听闻消息,道,这必定是为我而来。随即投狱自首。”
“县令见到他,要弃官跟他一起逃亡,对他说,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
天下这么大,您何必偏要在这里?
荀忻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结果,“他拒绝了。”
荀彧点点头,“他不愿牵连县令,死前与老母诀别。”
“其母道,你如今得与李、杜[3]齐名,死亦无憾!”
“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
他母亲的意思是,好名声与长寿如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其人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我想让你做坏事,但坏事不可为;想让你做好事,但我没做坏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可见他死前何等绝望。
荀忻低下头,思考荀彧说这个故事,是要向他表达什么。
“此人名为范滂,时年三十三岁。”
只听苍袍青年平静道:“这便是上一位欲澄清天下之人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