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堂皇的措辞任谁也挑不?出个错处,张碧朱亦然,两眼隔着一度春秋的纱幄,与他遥遥相看。他们之间似乎永隔着这样一层看不?清的迷雾,保持着幸福的交错。
倘若这只是假象,那么长达九月的时光,张碧朱整个人都是泡在这样“假”的蜜罐里头。宋追惗开始尽所能的提前归家,哪怕只是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也值得她快乐得?活像是比常人多出来了一段人生,哪里知世事自有公道,她在此刻获得?的这小小光阴,是剪断了她余生几十载的寿命贴补而来。
如织如梭的时光淌过去,第二年的春色无边里,安宁的宋府在某一日陷入喧嚣。满府里的下人挤在院内,廊下簇拥着满院儿的丫鬟等听吩咐,挂起的织金锦帘里头,正对着宝榻,宋追惗稳坐上?头,一个手揉着额角,眼瞧着绰绰人影端着水盆帕子由内间往来复出。
整个温暾偏西,折出了燥人的光,下人们左顾右盼,伴着卧房内传出的凄厉叫喊,每个人都踞蹐难安。孙管家候在左右,朝门外人群望一望,哈腰上前,“爷甭担心,御医已经进去了,刘御医这些年在宫中伺候各位娘娘,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太太与咱们小少爷,一定自有上?天庇佑。”
连着半日的哭喊,张碧朱的嗓子业已干哑撕裂,仿佛是被人扯做了两半,眼下的叫喊里明显透着劳筋苦骨。这鲂鱼赪尾的声音渐渐一潮弱过一潮,犹如一根细细的线,将宋追惗勒得?有?些喘不?过气。
实在难捺了,他便拔座起来,作势要往那条通往里间的细廊上?去,却被孙管家眼疾手快地拦下,“爷可去不?得?,这生产的事儿,男人进去了不?吉利!”
宋追惗将他的臂甩开,眼里沉着阴霾,“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不?信这个。”
紧步穿过细廊,正要进了棂心月洞门去,谁知里头蹿出个婆子,一见他,慌忙笑着福身,“生了生了!爷大喜,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适才,宋追惗方缓过心神,照旧要抬腿进去,那婆子又拦,“爷别进,爷放心,太太没事儿,就是实在累得?很了,现睡过去了,爷现在进去,岂不?是又劳太太费神说话儿?况且里头乱糟糟的,也不?是说话儿的时候。”
稍刻姓刘的老太医背着医箱出来,亦带着笑脸拱手,“恭喜国公爷喜添男丁,孩子康健得很,太太亦十分平安,国公爷大喜!”
观太医面色,宋追惗方彻底放下心来,偏着脸朝孙管家吩咐,“叫人备了谢礼送刘老大人出去。刘老大人,多谢您费心,改明儿孩子洗三,必定请老大人赏光。”
复出外间,下人们得?了消息,一个个人排着进屋行礼贺喜。彼时又是飞红漫天,大大小小的红封赏钱撒出去。宋追惗的笑容始终是平静而文隽的,天大的喜事儿到他这里,也不?过如是了。
未几便有两个奶妈子抱出一个红锦襁褓,喜气洋洋地递到宋追惗眼皮下,“爷瞧瞧,咱们的小少爷宋知书给父亲请安了。”
他沉下眼皮瞧一眼,只见皱巴巴的一团皮肉,小小的手蜷在唇边,连眼也未能睁开,脆弱得仿佛一稍使力,就要折断他满身的骨头。他心里倏然绵延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暖的喜悦,很快却惧怕这样的柔情,惧怕它会毁灭他用半生建起的铜墙铁壁。
最终,他只是谨慎地摇了手,“我瞧过了,抱下去吧。”淡漠得?好像这不?是他的孩子。
两位奶妈互窥一眼,施礼退下。他的眼很快由人臂弯露出的半截红锦撤回来,朝孙管家公事公办地吩咐,“去张家报个信儿,就说太太生了,母子平安,待洗三时,再邀岳父舅兄上?门。”
下人们散尽,金光安宁从容阗满长廊、厅堂、轩窗。这天大的喜事儿对宋追惗来说,却比任何的朝堂风云更俱挑战,那些再难,亦能靠着城府与手段来虚伪酬酢,随机应变。可他该拿什么来应对这些由心底升起的丝丝缕缕的爱意与温情呢?
这些纯粹的情感对他来讲太陌生了,他有?些束手无策,却有着本能的排斥,他用理智将它们镇压于心底,临危不乱地维持着虚伪的壳与冷漠的心。
直到西坠的太阳唤醒了张碧朱,她像一位受苦受难的女神由帐中睁了眼,褴褛的发丝黏满了汗,丝毫掩盖不?了她的美貌与青春。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朝床沿上坐着发怔的宋追惗轻询,“三哥,我真的生了个孩子?”
柔软的声线将宋追惗的神思拉回,一霎抛下了那些左右难安的心绪,只凭着本能的、毫无抵抗的爱意笑着,“你醒了?饿不饿、疼不疼?”
她撑起来,被他拥入怀中,满是贪婪的依恋,在他胸膛里摇摇脑袋,“现在不疼了,生的时候可疼得要死,眼下觉着浑身的骨头都被抽了似的,累人得?很。”她探起头,窥着他的脸色,有?些可怜兮兮地祈求,“下回不?生了好不好?我再遭不了这罪了。”
一缕一缕的金线射穿了窗户的棂心格,斑驳地撒在泛着冷光的地砖,那些错叠的绡幔鼓胀着酸涩,吞没了宋追惗的心。他再一次答应了她那些“世俗难容”的念头,“好,往后不让你受这罪了。”
“真的?”她的眼中闪着欢腾的喜悦,只片刻,又皱起脸,“快把那个‘玩意儿’抱来我瞧瞧,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小东西,差点儿没折腾死我!”
当?奶妈将小小个人儿凑到她眼下时,她的眉心立时皱得比婴儿的皮肉还深,连连摆手,多瞧一眼仿佛都是对自个儿的亵渎,“我怎么生了个这么丑的‘东西’?不?应该啊,我长得也算美貌吧,三哥你的相貌更是人中龙凤,怎么咱们俩的孩子这样丑?”
那新买来的奶妈受惊不?小,将这对迥不?犹他的夫妻复瞧一眼,僵着笑脸辩白,“太太快别这样说,当?心孩子听见了以后不高兴呢。刚生的孩子都这样儿,不?丑的,等隔了十天半月撑开了皮肉就好看了。”
她吐一截粉舌,不?屑地将头埋在宋追惗的肩,“那等好看了再抱来我瞧吧。”
奶妈站在床前,左右不是,到底讪讪一笑重?将襁褓递上?去,“那太太先抱抱,给孩子喂喂奶,这头一遭喂了,孩子以后跟娘就亲了!”
将信将疑地,张碧朱接过孩子,横不是竖不?是地搂着怀中,奶妈指点一番,方退出去,留他二人眼对着眼的发懵。好半天,她才背过身解了衣带,宋追惗坐在后头,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等待。
终归没能等来母子间的欢笑,反倒等来了她猛然扑过来的整个身子,以及伏在他肩上一阵阵啜泣的申诉,“我不?要他、我不?要他!他咬我!三哥、他咬我!你给他丢出去!”
控诉声同婴孩的啼哭引来台屏外候着的奶妈及丫鬟们,奶妈忙将被扔在床上?的襁褓裹好抱起,左摇右晃地轻拍,“哎哟我的太太,孩子下口没个轻重?的,也属平常,没什么的,都有这一遭,生孩子那么痛都熬过来了,还怕这个?”
母子俩的哭声绞在一团,喧哗满室。张碧朱的脸死死埋在宋追惗肩头,两个赤脚任性娇蛮地蹬着锦被,“我就是不要他!抱出去、快抱出去!”
芸儿听她果然是急了,忙来掣她的衣袖,“小姐、小姐,小少爷还小呢,怎么同他生气呢?况且做母亲的,哪能跟孩子计较啊?不?喂了不?喂了,叫奶妈喂好吧?”
她只是哭个不?停,凄凄切切的啜泣中,宋追惗恍然一悟,将一截紫袖挥一挥,“你们下去吧,将小少爷抱下去哄,这几日别抱过来了。”
垂眸一瞧,婴儿哭得面色红紫,奶妈止不住一阵心疼,忙抱了孩子撤出,紧着满室的丫鬟也是个丈二摸不着头脑地退了出去。众人退至外间,奶妈一壁哄着孩子,一壁将芸儿睇住,“我来得晚,姑娘说说,咱们太太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怎么见着自己个儿生的孩子就跟见着鬼似的呢?我可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娘……”
“我也不?知道,”芸儿将头摇一摇,抑低了声儿,“我们小姐平日里是有些爱使小性儿,可也不?是这样心狠的人,哪有连自个儿的儿子都不喜欢的?荃姐,你说说,未必是这孩子的八字儿跟小姐不?合?”
珍荃鬼祟地朝细廊张望一眼,凑近了来,“别胡说,什么八字儿不八字儿的?哪有儿子同亲娘八字儿不合的?我估摸着,是为着生他折腾了这半日,把小姐疼得够了,这会子就朝孩子撒着气儿。”
作者有话要说:张碧朱:这么丑,一定不是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