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
“传朕的旨意,”赵穆踅回?案后,将中书门下?几?位大臣怒睃一眼?,“叫宋相也不要想着避什么嫌了,他避嫌去,这一堆事儿谁来替朕分?忧?就让他参与此案,拟旨废赵敬太子之位,暂幽静于府内。他要喊冤就让他喊,私拟诏书、与江南富庶之地各州府衙门密信往来,还叫他们献贡纳税,他有什么冤?他要这些钱做什么?去问问他,是?不是?等着哪天用来收买人心、招兵买马逼朕的宫啊?!你们去查,给朕把上下?一应官员都给朕查清楚,该杀的杀该罢的罢,告诉他们,我朝人才济济,不缺他们这些逆臣!效忠太子?朕还活着呢!……还有童立行?,给朕抄他的家!”
很快,几?位朝臣退下?,皇后段氏错身进殿。所有的侍女内官都被遣退到殿外。空而旷的金齑宝屋内,只有赵穆冷漠的眼?,用至高无上的皇权睥睨着这一个女人越来越枯燥的面上,绝望的泪痕。
他用翻云覆雨的手随意截断了她正在施行?的大礼,“你要是?来替太子求情的,那便免了。你生?出来的好儿子,竟然?敢做出这等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的事儿来!”
那副顶着沉重?凤冠的身躯趔趄一下?,摇响了满身的珠玉,是?天底下?最富丽的声响。可段氏像是?再承受不住这些重?重?的荣耀,泪水一行?行?地溃出来,“陛下?,敬儿就是?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不忠不孝啊!陛下?想想,怎么敬儿弹劾了儃王没多?久,儃王就弹劾了敬儿与童立行??这难道就不是?肆意报复?”
“这重?要吗?朝堂之争本?来就是?你来我往。他弹劾儃王与宋知濯等人,朕一样也按律查处过,可是?人家干干净净没露出一点儿尾巴。你再看看你的好儿子!”
随一声震呵,书案上堆叠着的公?文一股脑摔下?来,淹没在段氏锦缎羽纱的裙边,“你看看!这些与官员来往的书信、纳贡的单子、还有其他大臣的供词,这能是?捏造的吗?就他这样的蠢货、这样儿的脑子,也能做得了一国之君?百年之后,朕若是?把祖宗的江山交到他手里,岂不就是?弃天下?子民于水火?”
“陛下?,即便敬儿不懂事儿,可他一直跟着童立行?读书明理,童立行?是?两朝旧臣,向来对圣上忠心不二?,他断不会……。”
“你是?想说他童立行?断不会背叛我?”他倏而一笑,却渗透出一股耐人寻味的凉意,“皇后,童立行?是?不会背叛我、还是?不会背叛你?”
“陛下?、陛下?的话儿,臣妾不明白。”
“那就回?去想,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儿呆在你宫里,别的事儿就不用你管了。你放心,敬儿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杀他的,子纵有不孝,父也不会不慈,但他无德无贤,的确不适合做这个储君,”
一霎,那顶几?百颗细珍珠攒的凤冠就将段氏压得瘫软在地,与上面各色的宝石一齐低垂下?去,由最高的枝稍层层跌入无底的黑窟,顿失光华。
按赵穆之旨,一场动荡就如炙夏的暴雨,千柄万锤地敲打着宦海中每一个人的心。直到七月尾,查处在京官员二?十名、各州府衙门逆党五十几?名,空旷已久的台狱敞开了大门,如一张挂涎的兽口悉数将所有牵连其中的人吞入腹中。
夜,同样也张开了它巨大的嘴,将这里的茂林烟草,清荷银塘吞入口中。明珠的裙扫过芳国艳海,围在她左右的是?青莲与侍双。三人均秉执夜灯,各挑着筒形白绢灯、嫦娥奔月四角宫灯、鲤鱼戏水纱灯。三片愁心,飘零渐远,嗅着馥郁的花香,闲来消食。
闻听一缕悲怆的风卷来,袭颤灯烛,三人避走九曲桥,入了吊灯摇光的烟台亭。明珠扶槛坐下?,望着夜下?的莲花,目断天涯,没个边际。
不知打哪里传来一阵啜泣,隐隐约约,随风游弋。明珠锁眉轻询,“怎么最近老听见人哭?也听不真切,就跟个鬼似的。”
四面八方灌入凉爽的风,裙纱翩跹。青莲垂首拂正裙边儿,鼻稍哼笑,“再没别个,八成就是?千凤居的人在哭。你又不是?没听说,前几?日童大人被收监了,定下?了三罪八条,半个月就要问斩了。唉,这当官儿啊,也是?没个准数,今儿圣上高兴,你就升官加职,明儿圣上不高兴了,说杀你就杀你,凭你是?什么两朝重?臣皇亲国戚的。童釉瞳这几?日哭得昏天暗地的,想进宫去求求皇后娘娘,连皇后娘娘也不见她,连着跑了好几?趟,连宫门儿都没进去。眼?瞧着大厦倾颓,可不是?有她哭的?”
弦月弯着,割断了柔纱的夜色,几?如割破了那些以为会永逸的情分?。明珠叹着,“皇后娘娘也不见她?这我倒是?才晓得,也怪可怜的。”
“可怜她做什么?”侍双将三个灯笼吹灭,款步过来,“她前些日子那样儿得意,如今一下?从千金小姐成了罪臣之女,瞧她可还怎么得意去?”
明珠剔起眉梢,似有一丝极淡的不屑,“宋知濯就不管她?”
“管她什么啊?当初抄童府,就是?爷领兵去抄的。”侍双朝亭外的夜色谨慎环顾一圈儿,方抑下?声儿来,“我听外头小厮们说,这案子本?来就是?咱们老爷和两位爷连同朝中几?位重?臣一齐办的,哪里会管啊?爷同二?爷已经连着半个月没回?府了,在衙门里且忙呢,还不知会忙到什么时候。我听说童釉瞳遣了小厮到衙门里找爷,爷说公?务繁忙,一直没见回?来,我看呐,就是?刻意避开她一些。”
风水轮转,变化无端,明珠怀着一丝怃然?,够长了纤细的颈,望向渺茫的黑空孤独的月,“那真是?有她够她哭的。”
青莲摇扇的手停下?,伸出去将她被夜风刮到腮上的一缕鬓发理到耳后,“她哭她的,跟咱们没关系。”
素月下?满溢着静香十里,明珠的悻悻然?地一笑。未止,复响起侍双有些幸灾乐祸的声音,“何?止她哭啊?连那周晚棠也不知哭成什么样儿了呢。自打上回?她害奶奶的事儿被爷晓得了,如今还被禁足在屋里,半步出不得门儿,不过是?丫鬟们与张太医来往探望罢了。”言着,脸色一转,颇有些恼气,“奶奶也是?,上回?怎么就说不追究了?依她的性子,如今童釉瞳坍了台面,她不必受她的钳制,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奶奶且等着吧,她必定是?不肯放过奶奶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招子呢。”
一双稍显不满的目固执地盯着明珠。默一晌,明珠烟鬓上碧簪斜晃,转过一张脸带着冷意的脸来,“我什么时候就说真不追究了?上回?那话儿,不过是?想叫她暂且宽下?心去,我好逮着她松懈的时机想个法子。纵然?我一心向善,也不容她三番五次的害我,况且为了绮帐,我也不能轻易饶了她,绮帐辛苦服侍我一场,我若是?真就饶了周晚棠,她在天上瞧见了岂不是?寒心?”
侍双瞳孔扩开,闪着意外的喜悦,“这就是?了,奶奶一直是?菩萨心肠待她们,她们却是?恶鬼的心待奶奶,既如此,就该好好儿教?训教?训她!”
“要教?训,也该有个万全的法子,”青莲打着扇,其沉着从容已胜当年,“你可有了?”
“有是?有,还不是?借她周晚棠的法子。”明珠眼?转一转,二?人围拥过去,倾耳听,“她既以此法子对我,我也照原样儿还之彼身。我想着,去找沁心姐姐,也叫她给我弄一点药来,叫周晚棠吃了,回?头也是?个说不清。”
“沁心那地界儿,药倒是?好弄,可人呢?你总不能也冒出个哥哥进府来瞧你吧?”
“我孤苦伶仃的,自然?没有哥哥了。人我却有一个,就是?那太医张仲达。我前思后想,堵着个张仲达去给她瞧病的时机,让她吃了药。她的病一直是?张仲达瞧的,来来回?回?也小半年了,二?人‘暗生?情愫互通款曲’也没什么可疑心的。我也知道,终究这张太医无辜,可想想,即便事发,如此丢脸的事儿,宋知濯必定不肯让人传出去,况且张太医又不是?咱们府上的人,又是?做官儿的,若他真要追究,就只能告到衙门去让衙门拿人,这样儿岂不是?就张扬出去了?他为了自个儿的颜面,也不会这样做,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如此于张太医倒没什么妨碍。”
整个计划周详而妥帖,堪称万全之策。是?这些日、这些时由明珠万念交杂的忧绪中精炼出来的。实则这个法子自她脑中迸出只用了一刻,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反省一个更深刻的问题——她对宋知濯,是?何?时开始起了算计?
随之她想起的是?那些他们相撑相抵的日日夜夜,烟醉柳春晴,风洗月秋明①,他们并枕相偎,将彼此那些筚户褴褛的过去、讳莫如深的伤口都掏在对方眼?前,从不隐瞒,无话不言。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又悉数将彼此的苦楚细嚼入腹,闭口不再谈起。
明珠心内逐渐胀起一股酸楚,直涌入鼻稍,泪似乎就要晕出她慧明过人的眼?。但最终,她只是?嗟出来一个笑,就有愁闷的月,更迭了日昼的阳,“只是?一点烦难,周晚棠那人也十分?心细,断然?也不会轻信于我,这药可怎么让她吃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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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周密《清平乐·横玉亭秋倚》
作者有话要说:宋知濯:媳妇儿送的绿帽子,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