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宋知濯歪着胳膊撑在榻上,由手上一本《太史公?》中抬起头来,倚正了身子端起药一口饮尽,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抹一把嘴,斜眼?一笑,“我这一伤,你?倒是学会伺候人了,这些?事儿就让丫鬟们?做吧,不必你?费心。”
榻侧高案上所盛一捧白海棠,玉露晶莹闪过她的眼?,里头淤着一抹羞涩,“我从前也太小性儿了一些?,比不上周姨娘,我也得学学嘛,学着像她一样温柔似水,不给知濯哥哥添心烦。”
搁下书?,宋知濯的眼?睑即沉一沉,有些?心不在焉,脑中想起诸多芜杂乱事,那本弹劾自个儿的周章、陶校尉、以及他背后的主使,千丝万缕汇成了天子看似祥和慈目的笑脸,又千回?百转绕成了明珠一张明媚动人的鹅蛋脸。
他扭转头对上另一张天真?幼脸,散漫地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好,你?做好你?自个儿就成。”
她似懂非懂,闪着卷翘的睫畔,捂不通透,便将谈锋一转,“知濯哥哥,你?背上还疼吗?我瞧着已经?不流血了,有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再上半月的药,估摸着就都能好了。”
粉壁上流淌着一个光点,是宋知濯簪的白玉笄,随着他的起身,光斑猛地一跳,掠到了高梁,“没?事儿,一点儿小伤而已。我先走了,晚饭你?自用吧。”
他自撩衣而去,廊下玉翡长窥着他的背影一瞬,错门进来。转眼?就落到了榻侧,冲童釉瞳招招手,两个脸凑在一处,“我问你?,爷从周晚棠那里又睡到咱们?这里,已经?这些?日了,可有没?有、有没?有碰过你??”
一团云霞浮碧空,童釉瞳的脸霎时红粉团簇,将身子正回?去,撅起双唇嗔她一眼?,“玉翡姐,你?胡说什么呀?怎么什么话儿你?都问的……。”
“我不问?我不问谁替你?操这些?心啊?”玉翡亦坐直了身子,窥她羞赧难当,便挥退了室内的丫鬟,一截山茶花纹的苍色罗袖落在案上,“你?照实同我说,到底有没?有?”
只?见?她红馥馥的一张脸垂下,将头慢摇一摇,玉翡登时蹙额,伏过身去,“你?也该使些?手段才?是,哪能就这么干耗着?那边院儿那贱人横竖是生不了孩子,你?还该抢在周晚棠前头,为宋家生个嫡长孙才?是,日后国公?爷的爵位还不是落在你?的肚子里头?再则,只?要你?肚子里怀着个孩子,爷日夜保管都在你?这里!”
“日夜厮磨”的诱惑显然才?是至关紧要的,闻及此,童釉瞳慢慢将脸别过来,几番欲言又止,嗫喏轻问,“使什么手段啊?”
那玉翡紧着附耳过去,嘀咕一阵,只?见?她眼?波低垂,面似飞霞,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更?如那春花妍丽。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心潮澎湃,起码明珠的心在生辰一夜,已随无穷的烟火不知着落到了何处,尽管她没?告诉任何人,但秋风也知、落红亦明。
眼?下黄菊伤聚散,满庭春未归。深秋的凉意?透过薄衾,裹紧了孱弱的身躯,屋内架了炭盆,仍旧驱不散一种渗入肌骨的凉意?。
秋阳高悬,风一过,卷来浓郁的桂香,绕帘而出,只?见?书?案上原先高叠长垒的公?文少了许多,像枝头的木芙蓉片片零落,余得枯槁天涯独自短。而长的,是明珠抄写?的一卷经?文,一张纸坠悬在案侧,被风簌簌掸响。她将经?文收归起来,楔在身后的一排高高的书?架上,似就填满了自己空寂的心。
窗外欻然不知是谁喊了一身“爷回?来了”,令明珠心上一抖,旋裙踅出了台屏。果然见?宋知濯一个挺括的身影嵌在门框。
不过时隔几日,几如隔了前世今生,彼此俱有些?奇异的生疏。对视一刻之后,宋知濯先蹒步而入,顿一瞬,执起她的手牵到榻上,“小尼姑,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怎么也不见?你?笑一笑?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呢?”
下午昏沉的阳光矗立满院,明珠远眺花间,瞧见?一只?雀鸟跳在枝头,她恍然一笑,将眼?别过来,手就搁在他的手心。
相缠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宋知濯盯着那一对手,不敢将眼?抬起,“上回?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发火。……怕你?还在生气,我也就一直不敢回?来。今儿可是壮着胆子来的,你?笑一笑,就当是宽恕我了,好吗?”
恰时侍双侍婵二人奉茶上来,又退下去,明珠的眼?追望她们?一瞬,将一张脸垂下去,“说起来,我脾气也大、也有不好,不该同你?吵的。”
稍默一刻,宋知濯挪到这一面,挨着她坐下,歪下脑袋去窥她低垂的脸,贴过去往她腮上吻一下,“你?是再温柔没?有了,都是我的错儿。呵,你?瞧,我们?又在这里对陪不是,倒没?意?思,下回?,不再吵了好吗?”
明珠亦将头歪对过来,高髻滴翠,弯眼?一笑,两个手一下就环住了他的脖子。他也将她搂住,静静对望一瞬,舌与舌就缠到一处,好像那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不去”就如丝线由唇间滑了过去。
当碎光照影,落到窗扉上的棂心格时,明珠由餍足的甜梦中睡醒,一侧身就对上宋知濯澄明的一双眼?,羞得她翻个身猛地掣了墨绿的锦被将自己满头罩住,瓮声翁气地嗓音由被中传出,“你?盯着我做什么,大早上的要吓死人。”
床架一晃,宋知濯翻身过来,扯露出她一双半弯的眉眼?,“连着好几日没?见?你?,我还不趁势瞧个够?”当明珠全露出整张脸时,他如鱼沉水一般沉没?下去,在她樱桃一点红的软唇上吻一吻,“小尼姑,我真?是想你?,你?却不怎么想我,就我在千凤居这几日,怎么不见?你?打发个丫鬟过去问问我?”
明珠睫毛一卷,露出截大眼?白,“你?还要我问你?呀?哼,真?是有意?思了。管它什么千凤居万鸟巢的,还不都是你?家的地界儿?在你?自个儿家里头,你?还会受委屈不成?你?在那里,你?那两个美?娇娘不定怎么哄着你?呢,不跟我似的,就爱和你?吵个架,只?怕好吃好喝款待着你?,生怕你?皱一下眉头,你?陷在那里还乐不思蜀呢。”
“嗳嗳嗳,这话儿就别再提了嘛,你?是想叫我无地自容惭愧而死是吧?”他将她鼻尖捏住摇一个圈儿,满脸的委屈,“什么乐不思蜀?你?说话真?是不讲良心,我可是连他们?一个手都没?碰过,全攒着给你?交差。”
“呸、不要脸!”明珠朝霞彩露的一张脸就要被子底下藏,由被他攥住,只?好以怒掩羞,瞪圆了眼?,“你?哄谁?你?少拿我当傻子啊!”
帐香萦纡,裹着宋知濯玄色的寝衣,一个高高的马尾一荡,他便可恶地将身子贴过去,笑得一脸晦涩,“你?真?是睁着眼?说瞎话,我是不是哄你?,这一晚上你?还不知?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不过是借她们?的床铺睡几夜罢了。”
明珠立时将两个手捂住脸,由指缝中瞧他,还将被里的腿抬起踹他一脚,“你?不要脸!”
“哎呀!”宋知濯被踹翻在床,一张星明月朗的脸拧作一团,将背部小心挪动几下,“折腾一夜,你?力气怎么还这样大?嘶……,我的老天,痛死我了。”
被子一掀,明珠爬坐起来,裙下一只?嫩脚还伸出来往他腰上踢一踢,“你?别装,我可有准头,就只?喘你?肚子上而已。嗳、你?别做出这副样子,宋知濯、嗳,真?踹疼了啊?”
见?他拧紧了眉,她即扯了他的斜襟往胸膛瞧一瞧,未见?什么,便要翻他的背,谁知他惊得连喊几句,“别动别动、先别动。”
床架子慢着吱嘎吱嘎几声儿,明珠就瞧见?他一片血糊糊的背脊,好似一片宽广的血海。揪着十二分心掀了衣裳一看,伤痕满布,血痂纵横,好几处正汩汩涌着血,她的眼?泪也随之汩汩涌出,哭腔欲碎,“怎么回?事儿?在哪里受的伤?”
如月丝柔的温暾照见?他挪过来的笑脸,小心爬起来,横臂将她揽入怀,手掌轻抚着她背上的一片青丝,“犯了点儿小错,挨了圣上几棍子,就是你?生辰那天,我想着没?得给你?添伤心,就没?回?。你?瞧,我猜得没?错不是,你?见?了必定是要哭的,好了好了,都快好全了,没?事儿了啊,不哭了,真?没?事儿,我方才?是装了样子哄你?的,一点儿都不疼……。”
她仍旧是哭,也不敢去碰他的背,由怀中撑起来,横着手背将涕泗一抹,趿着绣鞋就下了床,不时几个丫鬟风卷宝裙地跟进来,端来一堆药罐儿棉布的将宋知濯好一顿缠裹,再换上一身朝服。
明珠围着台屏打转,顶着一双髹红的泪眼?狐疑地将他睇住,“我怎么瞧着,你?那背上还有些?旧伤,几时落下的,我头先怎么没?发现?”
“噢,”宋知濯转过身,将官帽罩上,捧着她的下巴印上一吻,“没?什么,就是操练时不留心伤着的。我去了,若是卯时还没?回?来,你?就自个儿吃晚饭啊。”
秋风无度,卷带走他的背影,明珠立于长亭下,站在落红樱魂之间,目送他一片衣摆萦门而去,面上仍滞留着些?许明媚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宋知濯真的有那么渣吗???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