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慢表中,周晚棠将绣鞋一跺,就要去拉她,“音书、你在爷面前胡说些什么?赶紧住嘴,这时候扯这些做什么?!”
音书犟出自个?儿的小臂,反朝宋知濯又跪近一步,仰起?的瓜子儿脸上泪迹满布,被榻侧的烛光照得触目惊心。宋知濯的眼仿佛被她的泪光细蜇了一下?,些微错开了一些。
半刻的岑寂后,音书吞咽一下?梗住的喉咙,继续半真半假地说起?,“姑娘就是独自安静死在这里,也是个?不吭声儿。可?我们做丫鬟的心里却替她气,是、我们是说了些不大中听的,挨这顿打也是活该,可?总不该把大奶奶脸上的伤也归置到我们头?上来。”她将头?一侧,瞥过绮帐一眼,“几个?姑娘过来时,撩了绮帐姑娘的手臂一看,上头?有条细口子,不知是打哪儿划出来的,非说是春莺给划的。大家厮打成一团时,我就瞥见绮帐姑娘由地上摸了个?碎瓷片子,要往我们姑娘脸上划,我眼急手快,将她的腰扑抱住,或许就是这时不慎往大奶奶脸上划了过去,到底场面太?乱,我也没?瞧清,不敢乱说。”
“呸!”绮帐听完,撑起?腰来就朝她狠啐一口,“你还敢冤枉我?!空口白牙的,就由得你乱说,我……。”
“闭嘴!”未听她说完,宋知濯便怒斥一声,将满室伏跪的丫鬟叱得深埋下?头?。顷刻,他干硬的嗓音又平稳散开,“绮帐,你把袖子撩起?来。”
明珠心道不好?,紧瞧去,果然?见那嫩白的小臂上一条狭长的伤口。偏那音书说得有鼻有眼的,明面儿上一口一个?“不慎”、“没?瞧清”,却又句句合情合理,连她也不知该如何替绮帐辩起?。暗里给她递给眼色,想叫她先认个?错儿,偏偏她又未瞧见。
月沉星移,一霎的沉寂中,倏然?听见外头?一阵云舄乱杂,原是正屋里已请来太?医,正往那边奔去。
眺目一瞬,宋知濯又将眼收回来,睨着绮帐。绮帐身上一颤,晓得他动了怒,急火攻心地就将身侧跪着的玉翡一推,“你胡说些什么?!你这张贱嘴,明明是你们主仆先对我们奶奶不敬的!我撕了你这张贱嘴!”
“够了!”宋知濯拍案一声,瞪着绮帐,想起?平日里这几人便是个?没?规矩,偶时连自己的话儿都要驳两句,如今早已是没?个?体统。正想着要拿一个?开刀,可?余光瞥见明珠,舌尖要将人“打死”的话儿又悬回去,最终冷将众人一瞥,唤来门口候着的管事儿,“将一干人等,统统先给我关到空屋子里去思过,知错了,再一人打二十板子!绮帐与音书二人,身为屋里的大丫鬟,反而带头?闹事儿,理当重罚,将她二人各打三十板子!”
言讫,他拔座起?身,独自踅出屋去。管事儿的遂带了几个?小厮进来,将丫鬟们押走?。明珠骤听三十板子,心内惴惴,急上前去拽了绮帐的手,“你别怕,啊,好?好?儿的捱一夜,你们都别怕啊。等夜里我替你们说说好?话儿,别怕啊……。”
一干人等被押了下?去,狼藉一片的屋内,只剩了她与周晚棠。映着四壁蕙炷半销,明珠远远将她望住,见她肿面啼红、残髻缭发?,却迤然?自立,姿姿身段半点?儿不见落魄。
一阵凉风袭堂,刮卷了喧耳夏夜,明珠倏然?打一个?寒颤,只觉那些蜡烛,都似兽的眼,正瞪着她,要将她拆肉分骨。
静默中,周晚棠轻言细语地走?近,脸上半明半昧地挂起?一个?笑,“姨娘不是赶着要去求爷?这会子快去吧,闹这一夜,我也乏了,要歇息了,就不送姨娘出去了。”
驻足一瞬,明珠深望她一眼,最终旋裙而去。整个?蜿蜒长廊悬满了绢丝灯笼,将夜照得通亮。丫鬟们端着鎏金铜盆来来往往,纷杂错履中,明珠梭巡一圈儿,未找见宋知濯。但?看那一壁满月的棂心窗内人影繁复,也未知童釉瞳的伤势如何。
正是焦心,只见明安不知由哪里跑来,行了一礼,“少爷在里头?呢,他这里且得有一会儿,叫奶奶不必等,先回去睡。”
明珠楞听一瞬,茫然?无措地将头?点?一点?,“成,要是大奶奶的伤没?事儿了,你叫人去报我一声儿。”
这一去,纷花错影里,自有人秉灯照明,她的心却像是坠在一潭浑水里,摸不见瞧不见一缕光,如一只闷头?飞鸟,不知是哪片云困住了自己,细思细想,她只能想到周晚棠。
俯观片片绿瓦,在月下?更加漆黑,偶有星火烛光,却不足以能将夜照亮。
长巷中,有一盏灯丝飘摇,款款地飘入另一座院内。院中蛙鸣更甚,围着那一池寂水。各处已歇,唯独宋知书的屋内传下?来琵琶莺动,娇娇软软地未知又是何处觅来的佳人。
夜合展目朝上遥望一眼,细若不闻地叹一声,吹灭了手上的灯笼,踅入北廊,推开屋门又轻声楔上,旋到榻上将所见所闻缕述綦详。
轻柔如风的,是楚含丹媚迭迭的一笑,摇着一把凤冠琵琶山雀图的纨扇,“这下?可?有得大奶奶忙了,这一夜,又要惦记她那些丫头?,又要思郎君不归,只怕难以入眠吧?哼哼……,她也有今日。”
“小姐,”夜合自倒一盏水饮下?,又吞咽不迭地坐回来,“我瞧这周晚棠倒比那童釉瞳聪明些,只是大少爷虽动了气,到底也顾及了大奶奶的脸面,没?有重罚,不过是让打丫鬟们几板子,皮肉之痛而已。别人倒也罢了,唯有那绮帐,我不消气!白日里听见她说什么‘贴补娘家’之类的话儿,分明就是含沙射影的说咱们!我就想去同她争论?争论?的,偏小姐拦着我!”
迎着风烛,楚含丹的笑意?愈发?见冷,打扇的手一住,“我瞧那周晚棠虽有些心计,却还是不晓得宋知濯的心眼儿到底有多偏,将那些丫鬟打一顿,不过是面上瞧着公允罢了。你来,”她将几个?兰指勾一勾,勾得夜合贴近半寸,“将我让你买来的那‘归魂散’交给看押的小厮,叫他寻个?时机给绮帐吃下?,届时死在那里,谁知道她是体虚让板子给打死的、还是给药死的?”
“你前些日子让我买那药,就是预备今儿的?”
“我哪有那样料事如神?”楚含丹嗔她一眼,直起?纤腰,“我不过是备着,想借着周晚棠的手整治整治那童釉瞳,好?叫宋知濯吃不了兜着走?,谁知竟然?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既然?童釉瞳受了伤,我也不必费心了。就用这药助那周晚棠一臂,绮帐这丫头?被宋知濯下?的令给打死了,你说大奶奶能不跟他急眼?”
纱窗吹进来细细绵绵的风,拂开她慧明的笑脸。夜合久而过后,将头?点?一点?,另点?上一盏八角宫灯,犹豫着终是递到她手上,“这么晚了,小姐真要到三爷那边儿去?这会子急什么呢?明儿天亮了再去不迟啊。”
她接过湘妃竹的挑杆儿,摇着扇,“明儿三爷一大早就要到礼部去的,我还是现在去,否则依童釉瞳那性子,又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自个?儿咽。你留下?,警醒着点?儿,一会儿好?替我开门的。”
夜合送她出去,直至院门处,吱呀将一扇门缓缓拉开,与上廊屋内隐约传出的丝竹檀板之声,形成了参差错开的两片天地。短暂的烛光一转,照见窗户上一双鬼祟之眼,又重归黑暗。
夏花盛遍,红蝉夜歇,八面绢丝素裹的火烛一飘,就飘到了另一座院。室内寂静,只闻铜壶滴漏,宋知远罩一件玄锦寝衣,将藕裙檀粉的楚含丹迎至榻上。
鸦静一瞬,榻案的烛光照着他尚且少年的轮廓,硬朗中略带细腻的温柔,可?嗓音却如旷野久寂的风一样苍凉,“二嫂三更半夜的前来,是有什么急事儿吗?”
楚含丹障帕轻笑,一对眼踅出欣喜的光,像两颗盛碎的颣玭,“今儿夜里可?是出了大事儿,那童府的大千金被明珠的丫鬟打伤了,一群人将那千凤居闹得个?沸反盈天。我想,这正是个?好?时机,三爷,你叫人传话儿到童府去,只等童大人与皇后娘娘怪罪下?来,可?看宋知濯如何开交。”
他倏而将半酲的眼大睁,横对过来,“明珠没?事儿吧?”
“你急什么?”楚含丹面上的欣喜渐褪,拂一拂裙面粘带的花泥,睐他一眼,“你放心,不过是丫鬟们打架,还打不到她头?上去,她可?比那童釉瞳聪明多了,用不着你挂心。我倒要问你,陶大人那边,可?怎么样儿了?”
闻听明珠无碍,他便恢复了一贯的笑,“我只是将他略微试探了一下?,他便满腹怨言,说他自个?儿胸有韬略、是大哥不识货,对大哥早就是心有不满。他倒知晓一事儿,大哥为贺儃王生?辰,将先太?子所绘的一幅‘金龙图’找来送他做贺礼……。”
他将眼远眺到对面壁上,仿佛透过墙已见得圆满的未来,心满意?足地笑出轻声,“我要他过些时日拟了折子将此事说予圣上,圣上最是疑心。当初圣上登基,先太?子的老部下?们没?少替圣上正名,他们会替圣上正名,全是因儃王之故,圣上心里有数,所以才不过封了他赵合营一个?闲王做做,毕竟忌他党羽众多。如今要是知道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哥送了儃王那幅画儿,哼……,不知会做何深想。”
好?半晌,楚含丹捉裙起?身,重秉灯笼,回眸一笑,“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政事儿,但?我懂一个?道理,这船要翻,必不是被某个?重物?压垮的,一定是一点?、一点?的垒成的一个?千斤坠。三爷记住,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都是要宋知濯死!三爷依我,派人到童府去散个?话儿吧,我就不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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