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钟凄、迓鼓切,隔纱穿花影重叠,一影一梦歇。
今年的夏比往年炙热难耐些,高柳乱蝉,撕心裂肺地鸣过正午,猛然一骤暴雨洒庭轩,惊得飞红艳雨,落得满地香魂。
萋萋草长,宋知远踏水而归,帽翅上坠下几滴凉雨,红绸朝服的?衣摆上溅湿半阙。瞧见他,一路扫洗的?婆子丫鬟纷纷福身行礼,避走东西,手上的?笤帚忙为他清理出道上的?残花败叶。他的?头低垂着,眼在那些缤纷的?裙边掠过,像舞伎踏板笙歌,为其庆祝拜官入职。
暗自得意一瞬,像被剪掉的?灯花,萎靡一阵,又腾起意气风发的火舌。这是不够的?,他还未挤身于文武百官之?列,还远没有资格同他那位在朝堂执手风云的?兄长比肩,更没有?资格站在他面前,同他抢夺那颗渺茫暗夜中的“夜明珠”。
如此沉重地想着,迈入屋内,即见满室空空,雨消炎暑,亦消得屋里旷而寂。他正要朝门外喊丫鬟进?来为其更衣,却一阵凉风过境,拂动帷幔,恍见右面小厅榻上有?一羞花月影。
踱步过去,几曾想竟是位稀客,忙正了声色,拱手问安,“原来是二嫂在这里,二?嫂难得登门造访,不知今儿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我这个做弟弟的??”
榻上一只靑云盏,在茶水中浮着崎岖纹路,是一条坎坷的蜀道,但楚含丹只是轻巧地端起它,细抿一口,又轻巧地放下,回首百媚横生地一笑,“哟,三爷回来了?”她手边放着一个锦盒,不大不小,方圆一寸,“你如今拜官入职,大少爷那边儿院里的?人都送了贺礼,我再不送来,岂不是我这个做二?嫂的?失礼?不为别的,今儿来就是给你道贺,望你别嫌。”
检点至今,他二?人连说话儿的次数都寥寥可数,更甭提相交。眼前见她泰然自若地在这里,宋知远了然,并不单是道贺那么简单。
他将?官帽摘下搁在一张高腿方案,踅入帘内,撩起衣摆对榻而坐,侧目窗外,院中并无一人,只有雨滴点点由檐下、枝稍间零落,安静得能听见嘀嗒之?声与他自个儿稍显局促的?呼吸。
他没有打开那只豆蔻纹的?锦盒,安静地等她开口。短暂静默后,楚含丹鼻稍哼笑,眼波兜转,“给三爷的贺礼,三爷不打开瞧瞧?”
“二?嫂送的?礼,自然是精贵。”他客套地笑笑,维持着一贯的谨小慎微,“弟先谢过二?嫂,只是雨过路滑,二?嫂何必亲自跑一趟,随便打发个丫鬟送来就好。”
天际叠云渐散,露出半张太阳,踅出一片光,挂到窗畔一阙蝃蝀,蝃蝀尾下,是楚含丹娇颦眉垂笑的?脸,“实不相瞒,我有?事儿要托三爷,这才亲自跑一趟。是这样儿的,我父亲在家赋闲已久,总是闲不住,头先听说潭州一位通判年纪到了就要卸任,父亲想谋了这个官职。我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托三爷的好,三爷如今在礼部,也说得上话儿,还请三爷从中斡旋一番,成全我父亲。”
“这事儿啊,……二嫂怎么不与二哥说一说?何必要绕我这个弯路子?何况我不过才拜官入职,只怕、只怕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呐。”
楚含丹由榻上捡起芭蕉形纨扇,徐徐横扫香风,“你二?哥在吏部,主管刑狱,这封职调遣的事儿是半点边儿都沾不上,我去跟他说才叫绕弯路子呢。你也别自谦,你在礼部,就是礼部尚书也得卖你这个面子,俗话说的,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嘛。”
他蹙额一瞬,执意婉言推拒,“二?嫂还可以去求求大哥嘛,大哥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只要他一句话儿,总比我管用些。”
寂静的?草雨之腥中,她倏而一笑,眼中渐勾起两丝浅恨,“三爷,你还是先将?我这贺礼见过再拒不迟。”她歪了腰,倾身半寸,压低了笑,蛊惑众生,“我敢打赌,你要是瞧过我的?贺礼,一定?不会拒绝我。”
在她的?瞩目中,宋知远到底托起那只锦盒,拔楔揭盖儿,只见宽阔的?内里,只盛放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儿,半蓝半紫的颜色间,仿佛有?一汪杏眼流波,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他将?盒子搁回原处,挺正了腰,目不斜视,“二?嫂这是什么意思?恕三弟愚笨,不懂其中深意。”
“你不懂?”楚含丹障扇一笑,遮住朱唇,露一双深意欲显的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既如此,就当我看错人了,仿佛将?那年除夕一个痴情枉然的少年错看成了三爷,我原还想着,若是三爷,我倒可帮帮三爷抱得美人归。也罢,若不是三爷,就当我来错了。”
言讫佯作捉裙起身的?态势,被宋知远锵然打断,“二?嫂,二?嫂眼聪心慧,什么都逃不过二?嫂的?眼睛。”瞧她再安然稳坐后,他褪下客套的?笑,新绽出一丝冷意悄笑,“不知二嫂有?什么法子,可叫我心想事成?”
“很简单,”她脸上的?笑也渐渐凝成一片雪冷冰寒,眉上一挑,字字含恨,“杀了宋知濯!”
恍似刀锋折出粼光,晃一下宋知远的?眼,他横目将她凝望一瞬,似讥似嘲地笑起来,“大哥贵为一朝重臣,手握重兵,又一身武艺,谁能杀得了他?二?嫂可是在痴心妄想?”讥诮褪下,再泛一起一丝凝重的?怅然,“况且,他是我大哥,长兄如父,我怎么能、能打这样的主意呢?”
她剔过一眼,将?他上下扫量,执盏闲呷后,语调带上些漫不经心,“三爷就别想着做什么善人了,你想知恩图报,也得思量思量这‘恩’值不值。有?的?事儿,在你看来是莫大的恩情,可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个‘剩馒头’。你还当你们宋府里,真有?什么大善人啊?”
旋即笑起来,搁下盏,重打软扇,扇来一股善解人意的清风,“他再威风,也得要跪在天子脚下俯首称臣,天子要叫他做那一朝重臣,他自然神气凌然,可天子要叫他死,他不过也是个罪臣。向来君王无定?,比那风雨还无凭,今儿重用他,难保明儿不杀他。三爷,你饱读诗书,如今又做了官儿,必定?比我这家宅小女子要懂得多?。”
满院琼苞碎打,密密麻麻。宋知远的?心亦是密密麻麻地爬过一群蚁,啃噬着他对兄友弟恭一段旧情的?怀念。苦鹂嗈嗈,催他想起从前每一段“人在屋檐下”的?日子——他懦弱的?在每个人面前低头,将?自己蜷成一个折骨畸形的?兽,在高阶之人的施舍中谨慎度日。
大哥什么都有,他有?学识、有?智慧、有?勇有?谋,能周旋在太夫人的?专横、父亲的?冷漠之?下,还能在此间空隙中,施舍给自己一些强大者的?救护。如今,他还拥有令每个男人艳羡的?权势,拥有娇妾美妾,最重要的?——他拥有明珠,自己的?一个渴望不可及的春梦。而他只有在寒月孤寂的?夜、空幽绵长的梦中才能得到她,通过一只满是薄茧的手想象她。而宋知濯,却可以轻易就拥有她,仅凭一个老尼姑满嘴胡诌的?蠢话,就可以一生一世触手可及!这不公平、这绝不公平!
他再揭开锦盒的?盖儿,痴睨一眼,冷漠阖上,“二?嫂头回跟我张口,我做弟弟的?,怎好推辞?二?嫂回去同伯父说一声儿,叫老人家安心等着吧,回头拜任的公文自有人送到府上去。不过二?嫂始终是个内宅女人,又能帮得了我什么呢?”
楚含丹眼角绽放出新的笑纹,像一条条细碎的裂痕,“我虽是内宅女人,可我们女人家,可比你们男人心细。最近,为了一桩军饷贪污案,斛州轩上门庭若市,客来纷呈,险些将?西角门上的?门槛儿都踏破了。明珠你也是知道的?,别看她没学过多?少规矩,可八面张罗,迎来送往,倒是面面俱到,替你大哥将这些事儿处理得妥妥帖帖。”
朱唇轻抿,牵出一条剑锋的?笑,“可有一位,回回来回回都是失望而归,就是那位陶夫人,二?十万禁军校尉陶大人之妻。我留心打听了一下,原是房大人败事,这位陶校尉就想求了这都虞侯之职,明珠呢只一味的打哈哈推拒,五六次下来,倒把这位陶夫人气得不轻,也难保这位陶校尉会如何想。三爷想想,若是你大哥有什么把柄叫这位陶大人捉住,再参一本到皇上那里?……被自个儿的部下弹劾,或许倒比那些外人弹劾更有用些。三爷细想想,我说的可是这个道理?”
有?一点儿半点儿的星火在宋知远眼中熠熠发亮,他将?头徐徐转过,望着眼前这个婀娜雅静的?女子,看见她脸上桃粉浅浅的?胭脂,不知掩盖住多少条乱错的?泪痕,正如自己一万条的不甘心。
他将?一颗高髻束簪的头颅慢摇起来,吭哧一笑,“二?嫂看来是被大哥伤了不少心啊,竟如此想要置他于死地。”
“你说错了,”扇面又遮住她一双朱唇,娇慵慵的声音从底下传出,“不是我、是‘咱们’,甭管什么缘由,反正,咱们是在搭上同一条船的人,有?共同的?目的地。”
“成,”宋知远凝住神色颔首,又恍而抬起眼来,“但是,你不要伤害明珠。”
她挂高了柳叶眉尾,似乎是不屑,“用不着我害她,光是你大哥院儿里那两个就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最近府中疯传,你这位心上人生不了孩子,还不定?叫那二人怎么笑话儿呢。”
湿润的?空气中蕴着她幸灾乐祸的笑声,绵延地挑高,直挑出一轮残月。
残月照着夜归人,一片衣袂在夏夜蝉蟾的夜风中飘摇无定?,铿锵脚步中略顿一瞬,就瞧见一片水洼里跌坐着一位气吁吁的?红面美人。
满地香馥残魂中,美人儿一片缃色石榴裙沾满淤泥,浸贴在腿上,两手握住裙下的?右脚踝轻柔,身侧墩一只彩画儿绢丝灯,照见她锦袜上半截月凝肌肤,也照见她眼中半汪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