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鼻耳炭盆里添了新的银骨炭,一点火星重又?点燃,绵密的温暖逐渐一寸寸地蔓延,小炉盘香,窗外还是灰沉沉的明,桂树枝丫被风一拂,敲窗叩扉。
“侍”字打头的几?个丫鬟一水儿哈腰在半掩的床帐前伺候宋知濯梳洗,薄荷珍珠粉漱完口,执起另一支象骨盖刷子蘸了粉递入帐中。尔后见一只略生薄茧的小白手接过去,一个脑袋在他肩头渐隐渐现。
几?个小丫鬟登时红了脸,低垂下头不敢多瞧。宋知濯仍旧不动地坐在床沿上,肩头担着明珠鼓鼓塞塞的脸,一双眼半酲不醒地睁着,待漱完口,撩了头发够腰出来吐一嘴细碎的泡泡在铜盂中,“我还从未受过这?待遇呢,”她笑一笑,对着面前一个丫鬟,“谢谢你们,你是叫侍婵?真是谢谢你,快去歇着吧,我有事儿再烦你们。”
侍婵惊得一瞬,忙捉裙福身,“这?是我们的本分,不敢要奶奶谢!”又?将一双眼挪到宋知濯脸上,观他神?色。
两层藕粉的轻绡被挂到半月钩上,肩头没了重量,宋知濯方才起身,三个丫鬟立时拿了中衣上来要替他解换,他却摇摇手,朝帐中眱一眼,“小尼姑,这?活儿还是麻烦你来做成不成?”
哗啦啦的水声响动,明珠接过帕子?蘸干脸上的水,抬眉一瞧,他真横展双臂等着自个儿,她便趿了月白绣喇叭花儿的软缎鞋下床,一行替他罩衣系带,一行望着丫鬟们笑一笑,“你们别在这里站着了,快去歇着吧,我有事儿自然会叫你们的。哦对、烦请先替我摆饭上来吧,我饿得很了。”
众人望一望宋知濯,领命而去。再上来时,一行三四个双开门儿的髹漆描金鸟笼食盒,饭摆在外间案上。明珠被宋知濯握手出去时,已是满桌子?各色金银玉晶碟,一应挤满金丝胡瓜、凤尾鱼翅、爆仔鸽、奶汁鱼片、莲蓬豆腐、绿翠羹、金丝芙蓉卷、各色鲜果拼一盘。
满满当当的一案,瞧得明珠瞠目咋舌,“大早上的,咱们就要吃这?么多啊?”
那侍婵闻听一笑,打量她是随和的性子,斗胆说话儿,“厨房的赵妈妈昨儿听说奶奶回?来,天没亮就忙开了,说这些都是奶奶爱吃的,又?说还有好些,怕奶奶停住食,叫午饭晚饭时再做了端来。”
熟悉的饭食香勾得明珠那些暖洋洋的记忆,还未坐下,慌着跑入卧房拿了两吊钱给侍婵,“一吊给你和丫鬟们,往后还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另一吊麻烦你给赵妈妈拿去,就说多谢她惦记我,我回?了,改明儿去瞧她老人家。”
晨曦一缕,温暖和意。可侍婵不敢收,背着两个手让到扣死的几?扇门下,还是宋知濯清一清嗓子?,“拿着吧,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性子随和的一个人,以后你们伺候惯了就晓得了,她倒不要你们怕她,只要你们忠心服侍,别忘了规矩就成。”
那侍婵这才敢收下,福了几?个身,退到门外廊下与丫鬟们分散。明珠罩一件大毛氅衣,里头仍旧是寝衣,头亦未梳,掩着一片发将宋知濯嗔一眼,“你说话儿这样凶,要将她们吓着了。”
“吓一吓什么不好?”宋知濯拉她坐下,推过一个碗在她跟前儿,放低了声儿,“叫她们无法?无天起来,仔细造你的反。快吃,不是饿了吗?陪你吃过饭,我就要上朝去了,退了朝,还要到司里处理些公务,大概下午回?来,一准儿赶得上陪你吃晚饭。”
明珠弯了眉眼,脸伏在他肩头蹭一蹭,便捧起碗专注吃起饭来。她吃起食来的模样,远没有那些闺秀小姐们斯文,一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胀起,将一张鹅蛋脸生给胀成了小圆脸。可宋知濯却觉得异常的可口。就像几年前,她捧着碗替自己喂食,细颈上隐约见上下滚动,一双眼专注在银汤金匙上头,递到自个儿面前时,她倒也跟着张嘴,那时他就觉得,她真可口,只要瞧着她,连自己的胃口都变得好起来。
他不时侧目,将明珠瞧了又?瞧,眼里沉着一段韶华盛世的光景。直到与她在长亭分别后,那盛世方渐渐地沉山淀水,又?成了一个沉稳持重的威武大将军。
这?一去,明珠自回卧房,哒哒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堆肉,青莲与绮帐过来,青莲不必说,绮帐先一把扑倒在床下的踏板上,掣着她的裙边儿又哭又笑,“昨儿奶奶回来,我就有话儿要跟奶奶说的,少爷在,又?不敢说。今儿可要好好问问,奶奶在外头苦不苦呀?日子是怎么过的?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怎么不叫人进来说个信儿呢?呜呜呜……,我真想奶奶,奶奶不在家,少爷也一去就是几个月,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成日家就几个丫鬟来来回回?的逛……。”
哭哭啼啼一大堆,又?得青莲训斥,又?得明珠柔哄,才将她淅沥沥止住了哭,方随青莲上街去取替明珠裁的新衣裳、一应新添的头面首饰。
喧闹一场,明珠困意渐袭,正要卧倒,又?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奔来,打眼一瞧,帘下可不是赵妈妈,已见衣锦容光,比原先体面许多。
只见她止步一瞬,裙裾带风地挥着帕子?急步来到床前,“哎哟我的明珠宝丫头,你可算回?来了!来,让妈妈细瞧瞧。……嗳,瘦了,不过倒是结实了一些。”她一双肥硕的手在明珠软臂上捏几把方才撤下,“结实了好,少得病,我就瞧不惯那些成日家扭扭捏捏弱不禁风的狐媚子?!来,快跟妈妈说说,在外头可过得难不难啊?”
一言一句地,明珠滗掉艰辛,专挑好的说来哄她。她先是笑,后又嗔怪一眼,“外头什么样儿我老婆子?还不清楚?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不过是想叫我放心,才故意说好话儿哄我!”
“没有哄妈妈,我原本就在外头摸爬滚打习惯了嘛,哪里能难得倒我呢?”明珠吊着她一个膀子?晃一晃,撒一个娇后,又?将眼由她头上的金簪、身上的锦缎细瞧一遍,“啧啧……,我才走几个月,妈妈真是越来越神?气了,哪里像厨娘呀?就是那些富贵太太们也比不过!”
赵妈妈握了她的手夹在腰侧,满脸的喜色,“你不在这几?个月,我女儿出嫁了,少爷回来听说,叫人封了几?千银子给我,说算是替我女儿备一份嫁妆。”少顷,她将眼一横,“不过我不谢他,我老婆子?岂是那见钱眼开的人?从前不喜欢他,现在就他做了什么新贵将军我也不巴结!我只谢你,他是看在你的面上麽才抬举抬举我了。嗳,你妈妈我如今已经是厨房的管事儿了,各房里的吃喝都是我管,你想着要吃什么,只管叫人传话儿过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妈妈都有法?子?给你弄了来!”
“妈妈真是大神?通!”明珠一把将她圈住,两个人一老一少地笑作一团。
后一去,两杆红日上枝稍,明珠困倦难当,倒在被子?里呼呼睡去,想着要去细瞧一瞧院儿里一花一草也就顾不得了。
一暮成云又?成朝,就这瞬息万变的功夫,当朝凤銮已抵达京城,仪仗盛大,百官相引,一路迎至皇城之内,从今后困守红墙绿瓦。随行有各皇子?、侧妃、姬妾,引得京城轩然。新君先后按名分大赏各妃嫔家眷及王子?王妃,为贺普天之喜,京城亮起灯火万盏。
走马灯、绢丝灯、宫灯、纱灯、人物写意、花鸟虫鱼,将京城的永夜照得如昼通明。长空绽放出极明艳的焰火,飞龙、凤雏、琴瑟和鸣,呼啦啦点燃浩瀚的星海,随之亦点燃了童釉瞳对一个新生活的幻梦。
归燕剪裁出一个新的初春,桃李新颜,蔷薇妍开。入京第三天,童府上下宾客络绎,无非所来贺一相嫁女。童釉瞳呆在自个儿一个天地,细数着剩下的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未及半月,她就要嫁为人妇,成为“将军夫人”、“宋府新妇”、“官爵之妻”,然而,这?些繁琐缀叙的名头,都抵不过一个“宋知濯之妻”。
她在唇间浅浅喁喁切切出这几?个字,被春风一散,散得满腮红霞。恍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由窗前回?首,见玉翡挂着脸色而来,“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你还在这里闲笑呢?那些风言风语你可听见没?”
“什么风言风语?”童釉瞳一头雾水,面上还滞着少女春情,一双绿瞳懵懂地眱过,“玉翡姐,什么风言风语啊你生这?样大的气,总不是又为我新绣的绢子吧?”
玉翡拉了她到窗对岸的榻上坐下,将一屋子?的丫鬟叱退,抑下了声儿,“你回?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怪不晓得。我在外头听说,这?位小公爷简直不成个样子,自打封了殿前司指挥使后,便忙着满世界找他前头那位夫人。听说在金源寺寻着了,为了哄她,将公事也搬到了金源寺去,弄得下级将士官员们也不到司里,只去金源寺禀告公务,好好儿一个庵堂禅院,生生给那妖精折腾成了个淫窟!连圣上也叫小公爷把那妖精迎回?家去,这?可气不气人?”
字句涓涓,在童釉瞳心里汇集成一个浅淡的牙印。那个疤痕、以及宋知濯提起时温柔的笑意,是她心里的疮口,一想起来,仍旧从澎湃的欢喜中泛起小小的疼。
可她终究是体面的官爵小姐,只是敛了苦涩,抬起骄傲的下巴,“怕什么呀?就算她回去了,也不过是个侧室嘛,我是天子?赐婚的正经奶奶,难不成还要俱一个平民丫头?”她将两腿抬在榻上,掩在群中,盘桓了腰凑过去,“玉翡姐,你可见过她啊?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是不是美若天仙?”
过堂春风像刮散初开的梨蕊一样吹拂着她初生的一丝自我怀疑。很快,玉翡将这?种怀疑拦腰截断,一律维护她挺在枝头的自尊,“什么话儿?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不过是没规没矩地使一些狐媚伎俩才勾了小公爷去,如何能与你比?不过男人嘛,总逃不过那些妖精手段,你也不能掉以轻心。我看咱们家老爷断然想不到这些,不如你去求皇后娘娘给想个法?子??娘娘说到底也是女人,从前在王府管顺众侧妃姬妾,现如今又?在掌管后宫,你先去求她给出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