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肴馐无数,宋知濯望住一道烤得金黄酥脆羊腿,由喉头里滚出一声浅笑,“我约你来,正是为的这事儿。倒是不急,且等?我父亲将?延王弹劾下座,你再与穆王说这事儿,以免横生枝节。不过,我身上既无功名?也无爵位,不知穆王殿下可否会嫌弃?”
“嗳,”赵合营提了杯往他面前玉樽撞去,横瞪他一眼,“切不可妄自菲薄,你一身才华肝胆,不过是暂时无个用武之地罢了。我早已同四叔极力赞过你,他也最是惜才之人,就算你无有功名?在身,他老人家也愿意暂收你做个门客,若非他原在寿州,立时就要传见你的。我倒是担心另外个事儿,你父亲若是三叔的人,将?来二王对立,岂不是要你们父子反目?我虽晓得你家的情况,可到底也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我又担心三叔若是败事,会连累你家满门。”
飞觞交盏,一壶已见底,宋知濯又够得一壶替他斟满,引项倾尽后,方别有深意地一笑,“你不晓得我父亲,惯会留一手,若论个老奸巨猾,恐怕还无人及他。你放心,就算他投了景王,也不会将?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
这赵合营性子颇有些实诚,闻言才松了眉。随后二人再是一番玉婿流香,方谈完正事。赵合营一挥袖,又将?方才二位佳人传上来,打眼瞧,后头像是还跟着?一个。
错目间,最尾那女子上前一步,笼一件松花细绒缎掩襟褂,下罩一条流光十色锦绣裙,十七八的年纪,婷婷袅袅。
观其目顾盼生辉,观其形挽风带柳,仿似一阙《醉扶归》。绞一张手绢,将?宋知濯凝望一瞬,片刻簌簌下泪,竟是将檐上一片积雪哭下来半片。
好半天宋知濯都没想起来这位佳人是谁,怎么对着自个儿哭得如是张郎负情,王女痴心一般?倒得赵合营提醒一句,“这就是那个‘沁心’姑娘嘛,你受伤的半年前,咱们到这里来听曲儿,是她在你身边儿坐着?。最擅个筝,不过那回是头一次陪客,难免紧张,弹错了一个音儿,叫妈妈听见了,要换下去打,还是你拦了下来,还给了不少赏银,二回来都是叫她陪着,你忘了?”
这一提,对宋知濯来说,像是提起上一辈子的事儿,只剩些廖丝粉尘的记忆。而对眼前这位眉目含情的女子来说,那只是昨天,稍一回首,所有的片段俱现眼前。
恰时两个相帮抱琴上来,搭好了琴架琴凳,赵合营便驱袖一追,“那就弹个曲儿来听,今儿宋小公爷大病初愈,别尽弹那些个哀哀戚戚的曲子,弹个喜人的,别扫了我兄弟二人的兴!”
那沁心旋裙带风,往琴凳一坐,正对着?宋知濯,眉目愁情间,指端一拨,拨出一段五十城外曼妙声弦,好不动听。曲儿倒是个好曲儿,无不有花盛情浓之势。人却不似开怀,指上弹着,一双美眸只痴痴望住宋知濯,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琴音正浓时,赵合营举斜目取笑,“你不晓得,自打你病了以后,我每回来这边儿,这位沁心姑娘就时常来追着?问我你好些了没有,问得我简直见了她就躲。”
随话音高高落下的,还有琴音,似乎一段故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遗憾在四面墙间来回游荡。沁心娉婷而下,在案上取一个玉樽,自斟一杯,举向宋知濯,“小公爷,奴家瞧见你好了,真是打心底里高兴。今儿就以此杯,祝小公爷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说罢引项而尽,宋知濯也抬了杯轻谢一句,“多?谢姑娘。”
沁心就势在他边上拖凳坐下,掣一下臂上披帛,替他再斟来,“奴家在这烟花深巷,却也听说小公爷年初时娶了一位娇妻。那日有幸,恰巧在街上撞见迎亲的仪仗,却不知娶的是哪家大人的千金?”
提及明珠,宋知濯脸上客气有礼的笑化作一池烟波,被一阵南风吹散至四面八方,“倒不是哪家大人的千金,家中既无有功名?也无官爵,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
另一边,赵合营才饮过红粉香袖送到嘴边的一杯酒,闻听此泄出个大大的惋惜,“这事儿我晓得,原是替你冲喜娶的,天命八字倒是不论家世?背景。不过到底是替你可惜,原本以你的家世人品才貌,就是娶我们赵家的姑娘也是娶得的。想来山野女子无才无貌,等?改明休了她,我去求爷爷替你亲自指一门婚!”
“不可不可,”宋知濯将?唇边的玉樽搁下,匆匆挥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万万不可。家中夫人虽家世?不高,却是世间再没有的女子,若无她,咱们今日也不得在此相约,只怕我还瘫在床上起不来呢。”
沁心兰指拈壶,鬓边一支玉兰花儿泛过幽幽一缕雪光,“哦?这么说来,您家这位夫人必定是位嫣然无方的奇女子了?”
暗香盈送,情丝昏沉,宋知濯眉畔勾起一丝浓情蜜意,缓缓笑开,“起码在我心上,是的。”随后相思袭来,他提衣起身,朝赵合营深行?一礼,“殿下,我先辞过,咱们改日再聚。”
“嗳?你这人,这就走?真走啊?再坐会儿不成?”
赵合营的声音与沁心的眼俱被他抛在身后,一阵风的功夫,他已行至楼下,登舆而上,丢给明安一句,“回家,哦不,先去望月楼。”
“家”这个字眼,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具体过,是一个长亭对晚的庭轩、是摇风曳雪的桂树、是槛窗下一个杏眼弯弯的少女,只因她的到来,使这个孤寂许多年的院落化作春之居所,情之宿处。
居所以内,明珠正在同针线做斗,眉目低颦,髻上三朵小小的骨里红梅在残阳下赤艳芬芳,水绿撒花绉纱石榴裙膝上瘫着好几块剪废的料子,却不舍得扔,想着再扎多绢花儿也是物尽其用。
直到听见轻盈脚步,她才从针线里抬眼,方见青莲打帘而入,她唇间便似掬出一朵映山红,“姐姐,你瞧,我怎么在针织纺线上这样笨,又被我做坏一堆。”
青莲接过针线一瞧,走线横七扭八不说,连缝的是个什么都看不出,她莞然一笑,“这上头笨,别处不笨就成了,一针一线慢慢来,总能学会的。快别愁了,绮帐可送过饭来没有?”
“送过了,少爷还没回来呢,我等?他回来了一块儿吃。”
天色将晚,只有残破的一线云霞。晓得她宁愿挨饿也是劝不动的,青莲便不劝。一壁替她点烛,一壁柔声款款,“今儿西角门上来了个小尼姑,说是金源寺遣来找你的,小厮报来,我便替你去问了一声儿。说是你那个师父病了,听那意思,像是又来打秋风的,我按住没给,问问你的意思,若你要给,我便吩咐人送过去,不给也就罢了,不理她们就是。”
齑粉金尘蓦然撒了满室,明珠想着前尘往事,打的骂的、累的苦的在眼下祥宁幸福的光景中,除了唏嘘,仿佛也不怨不恨了,原来一切酸楚都是可被填补的。
她笑出来,笑得恬静知足,将?裙上的碎布搂到篮子里,起身往柜子里拿了个五十两的锭子递给青莲,“姐姐叫人替我送过去吧,我和师父原是投奔来京的,那师太早就看不惯我们白吃白住的,想必师父病了也不会舍得花银子请大夫。大概她确实是难了,姐姐送过去,若晓得哪里有好的大夫,也一并派人请过去替她瞧一瞧。”
“你呀,”青莲裙裾带风地旋回来,嗔怪她一眼,“我不晓得怎样说你,若说你没心眼儿吧,你又是有的。上回那两个姑子来,你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眼下又自个儿失言起来了,我看你那师父就是吃准你心软,才时时惦记着?往你身上捞好处。罢了,我让人送过去,这五十两一年的花销都够了,若再来,你可不许给了啊。”
明珠掬出个憨笑来应付她的训诫,得她轻捏了脸,二人俱是个嘴硬心软。
这厢青莲出去,天边只剩一线收光不尽,更多的,是暗沉一片。宋知濯萧郎晚归,手上捧着两个髹红鸾凤嗈喈酸木枝锦盒。
才打帘入内,还不及明珠迎上,他先邀功心切地将盒子捧到她眼前,“打开瞧瞧,是不是上回令你‘夜不能寐’的那个蓝宝石嵌的镯子?”
“啊?你买回来了,哎呀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明珠娇妩地接了两个盒子一瞧,其中一个果然是她上回看的那个,“是这个,可怎的又多?出一个来?”
瞧她似娇似怨,宋知濯安然坐下,替自个儿倒一盏水饮尽后,方提眉对笑,“这望月楼就只这两个蓝宝石嵌的,我一时也拿不准你看中的是哪一个,就都买回来了,省得买错了再回去时被别人买了去,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阔太太。小祖宗,你先别急着嫌,这个可是三千二百两呢,你往上头瞧瞧,这雕工,这成色。”
作者有话要说:宋知濯:给大奶奶请个妇科大夫来。
明安:这病得请心理大夫吧?
宋知濯:随便什么大夫,务必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