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惊涛骇浪在静宁的烛火、暖香、宝幄中俱安好,如果不是明珠推他一把,轻蹙眉心,“嗳,你戳着我了。”
遽然将宋知濯杀得个措手不及,他自视而下,匆忙起身,狼狈地将一片紫衣摆理了又理、企图盖住山峦重?嶂。
还是明珠发善心,分一个被角给?他,眼中点点调笑,“嗳,你瞧你,这?样冷的天,你却满脑门儿的汗。哎呀呀,想来我就是那个罪魁了,真是对不住。”
她一壁说,一壁从枕下抽了软帕往他额角上蘸着,却蓦然被他抓住手腕,恨得咬牙切齿,“你别来招我,我也不去招你,小祖宗,你离我远些!”恨转柔肠,扶了她的肩倒下去,“我没什么,一会儿就能好的,你好生捂了被子,否则明儿不见好,还有一日三遭的苦药等着你。”
话儿说在前,药影子就在后,愁得明珠两腿一踢、双眼一闭,呜呼哀哉,“我死了,也不必再吃什么药了。”
外头坠入冷长永夜,里头宝帐春帷之间似乎兜着层叠的暖意,一个蒙着被子装死、一个无可奈何垂首,两个人就在这安宁对峙里迎来第一场银砂。
随洋洋洒洒的银砂一起来的,还有青莲,她已穿上青皱银鼠软绸褂,下头裹了靛蓝月华裙,就为来添碳。那鎏金象鼻儿铜炭盆就搁在床下三尺之远,与四面昏烛一齐将屋里烘得暖洋洋的。
她牵裙过去,往床上二人间来回睃一眼,倏尔调笑起来,“哟,这?是怎么了?鬼丫头,叫你成日家就穿那两件单薄衣裳,敢是这会子难受了吧,我晚间来煎的药吃了没有?”
“就为这?事儿呢,”宋知濯斜目过来,瞧见她捏着把铜钳子在翻腾盆里的炭火,火星迸出,蹁跹着在空中熄灭,一派祥和,“就为了吃这?碗药同我斗了好半晌的法,想着明儿还要吃就要寻死。我是没招了,她倒是听你的话儿些,你来劝劝吧。”
调转个头,青莲捉裙坐到床沿边儿,将丝滑的锦被扯下个角来,还没开口,倒得明珠利生生翻了两个眼皮儿,“姐姐别听他乱讲,喏,”她朝床头搬来的三弯腿小案上一瞪,“不是吃了吗,碗还搁在那里呢。”
温火之中,青莲扶她靠起来,梅花小钿莹莹细闪,“我有个事儿和你说,先前?被那些事儿一乱,竟忘了,如今才想起来。二少爷要娶新姨娘了,就是他院儿里的一个小丫头子烟兰,这?烟兰先在肚子里已经揣了一个,你于情于理也是该去贺的,这?两日你想着要备什么礼,告诉我,我好预备下,等?你好了,再送过去。”
“啊?”明珠立时来了精神,杏眼圆瞪,瞪出个乍惊乍忧,“那二奶奶不是要难受了?”
“她才不难过呢,”青莲笑起来,替她拂过肩上一捧秀发,“她贤良得很,这?些日子都在学着张罗这?事儿,又是缎匹衣裳,又是金银头面,一应俱全,谁都挑不出个错儿来,你也该与些人走动些,别叫别人说你‘鸡窝里飞出个野鸡’凡事不体面。”
下躺宋知濯正夹了个红碳,闻听此言斜目入帐,细观明珠,竟是半点儿不在意,反笑着将眼对过来,“也是,她心头喜欢你,二少爷就是娶一百个姨娘她也不在意的。”
“嗳,我先前?已同你解说过这?事儿了啊,”他忙丢碳搁钳,跨入帐中,躬腰往她一个小巧可爱的下巴上捏两下,“我再讲一回,她怎么样和我到底没干系,你别想挑事儿。”
青莲提裙退开,留这?厢红销帐底窝鸳鸯、留下满壁春光、留下所有的嬉笑情调,而属于她的,一直都是形单影只的孤寂从容。
隔日,明珠先与宋知濯有商有量,又问询了青莲的意见,自打来这里后头一遭要出府上街,领了牌子套了车,只带了青莲同一个向来老实的小丫鬟绮帐。
临行前?,她换了一件嫩黄白毛领子的貂绒氅,青丝罩进一顶翠玉小莲华冠,缀下两条浅草黄缀珍珠软缎带,下头盘旋一条青绿绉纱留仙裙,里头穿着丝绒裤,倒是不惧冷。宋知濯仍旧不放心,叫青莲拿了新做的银红大斗篷给她披上。
连明丰也跟着抱汤婆子拿水貂袖笼,独她站在柜子前?,沓沓回望,对着清明的日头将下巴对宋知濯扬起,“买的东西都不便宜,要是拿上银子又太沉,要不,我拿银票吧,就是不晓得铺子里头能不能找得开。”
澄明娇憨的眼抛出一条线,挽着宋知濯偏下头,往她脸上小啄一口,将另两人视若不见,“傻子,哪里要你拿银子?你只管往那些大的古玩、珠宝、料子店里头去,带上我的印盖了字据,掌柜自会到家来找我结银子。有一样,别替我省钱,看上什么只管买,我有的是银子。”
豪门阔户内,明珠心生嫉妒,翻了个眼皮抛眼而来,“好大的口气,我瞧这柜子银票虽多,也经不起你这?样坑家败业的,还是省着点儿花吧。”
立在远处的二人纷纷捂嘴直笑,倒把她笑得糊涂了,再是明丰讨巧着解惑,“奶奶,这?些银票不过是一些零用,管钱的底下压着呢,庄田地铺年年都有源源不断进献,您只管花,就算要买金粉银楼也能买得起。”
腰包里有丰足的银子就是不一样,明珠生平头一遭走出个趾高气?扬,在绮帐的搀扶下挺着凌云壮志的楚腰登舆而去。
路有积霜,天有晴风,京城的冬天未见萧条。明丰将马车赶得缓而稳,三人在车内也不觉颠晃。明珠撩了帘子一角,将街面上的摊贩楼宇,满目琳琅走马观花看过。
悠悠缓缓的节奏中,恍惚瞧见一条陋巷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小姑娘捧着破碗对瞧过来,擦不净的黑灰掩着小脸上欲哭无泪的沉静,一晃而过。下一条逼仄巷口,又站了一个手捧木鱼的小小比丘尼,青灰襕褂罩着心如死灰——每一个都是她自己。
始龀之年的明珠与豆蔻年华的明珠都在打马街前?,隔着滔天猛浪的黄河、凌汛冰霜的长江目送她扬帆远航。她笑了,第一次与过去千难万险中鹑衣鹄面的自己告别,亦是头一次感谢她们,为现在的明珠熬过了枯灯油尽的漫长岁月,亦将她安然稳妥地送到了宋知濯身边。
“奶奶在瞧什么?”
陡然,绮帐将她神思唤回,她回首,将眼中的泪花晕到睫毛,忙正声色,“我好久没瞧过这?些热闹,一时望出神了。”
眨眼间,那些零星泪花蒸发在清风中,她将二人梭巡一遍,洋出欢畅的笑意,“你们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一会儿瞧见了就拿,我有钱!”
那绮帐比她还小了两岁,最喜画腮敛黛的年纪,长得似个还未熟透的青苹果惹人怜爱,又是青莲挑拣来的人,明珠自然放心她,于是对眉轻挑,鼓励其只管说来。
只见她羞答答垂下睫毛,蚊呐一般,“我想要个珍珠攒粉桃的小簪花儿,从前见娇容姐姐戴过,觉着好看……。”
青莲威目而视,言语虽硬音调却软,“让你跟出来是学着服侍的,你倒先学那起子眼高手低的没了章法,半点儿眼力见也没有,还不快将那汤婆子添枚碳递给?奶奶。”言着,朝明珠扫一眼,“她是仗着年轻不知个天高地厚作践身子,你为奴为婢的不说时刻提醒着,反将一对眼珠子只先往那些好处上头瞧。”
一番话儿将二人都训了个眼眉低垂,好半晌,明珠才讪笑着哄她,“姐姐,我晓得错了。”恰逢绮帐递来镏银八角小手炉,她忙接过捧着,“你别生气?,绮帐还小嘛,况且是我引着她说的,就饶她一遭吧。”
软语一阵,青莲扭过来,将她身上斗篷拢紧一些,“我不是想生气?,你却非要惹我。这?病才好,又这?么风口里吹着,衣裳不好好穿,汤婆子也不想着抱,改明儿作死你看谁笑谁哭。罢了,由你去吧,只是我的姑奶奶,要买什么也得先把要办的礼办了再说。”
这?一趟,进了银楼又打金钗,到了那些铺子倒是不必站着挑,报上名号,自有掌柜亲自迎着往雅厅里去,一一将店里的稀世珍宝都捧了上来,又是南海的珍珠东海的珊瑚,最后定下金器六件、缎匹八件,明珠眼馋,还要挑些个玉器,倒被青莲拦下来,“烟兰不过是个姨娘,送这?些反倒抬了她的身份,叫二奶奶怎么想?”
只好作罢,给?绮帐寻了那珍珠粉桃小簪,又要给?青莲置办料子,又被拦下,“我不缺这些,横竖有得穿就成了,你倒是替自己置办些,整日家跟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打扮得还没个丫鬟体面,白叫人笑话儿了去。”
明珠定住脚想一瞬,总觉着自个儿什么也不缺,眼珠子一转,在一堆珠光宝气?中瞅见一支羽翅满绿翡翠笄,忙问后头跟着的掌柜,“掌柜的,这?个是什么价钱?”
那掌柜即刻扭身将那个黑檀拓飞鹤的长匣捧到眼前,“这?个是才破了原石雕的,保管满京城只这一件,幸而赵世子还没来瞧过呢,否则一定叫他给?定了去。奶奶瞧瞧,这?绿得可剔透?就是现世的王八也没这么绿的!三千两,对奶奶来说,还不就是九牛一毛?”
掌柜颇是个嘴滑,专会逗趣儿,引得几人笑一场。明珠将忍冬藤的金细镯在案上一磕,竟像是将那八辈子的穷窝囊气?都磕了出来,“定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我今天就花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小人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