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对晚水风清,日光一分分褪减,将?楚含丹筛糠的心弃在这阴凉潮暗中。
那些污秽不堪的回忆藏在双重宝幄中朝她勾着手指,就在这张旖旎的床上,她也曾像一个荡/妇做着慧芳所做的事,那些闪现的旖旎时光中,她的身体仿佛不是她的,是一条淫/靡的蛇。
她头一次认同宋知书说的话儿,她的确同娼/妓没有分别。
斜阳立尽,今儿的太阳到此间才恢复往日光彩,鸡蛋黄一样的颜色将这座府邸罩住一个角落,只如宝华轻奢。宋知濯的院儿恰巧在这一方,桂树在墙面拉出细长斜影,直攀青瓦。明珠笼在桂影下头替它施肥,一袭签琥珀色月华裙面盖了大片泥土。
窗户后头,是宋知濯融进肌骨的笑,每个日子望着她,犹如望见秦楼彩凤栖悄悄,垂杨芳草寸寸高,她发间的忍冬花灿灿闪着,像她的笑。若说第一次见她,她的笑是克制谨慎、逗弄讨好,而如今,她的笑是剥去虚伪的皮,眼眯成它随心所欲的弧度,嘴角扬起它恣意烂漫的高度,一切都像夏有立荷般自然,乍有晚风微拂,搅动他心里一潭蚀骨清水。
“小尼姑成了小花猫了,不知道是不是要跑到庙里偷贡品吃?”对隔窗扉,他鼻翼哼笑,一身霜白打君子兰补的襕衫在黄昏里渡上一层浅淡妃红,像极了一丛挺傲的金盏花。
明珠仰望过来,先暗忖半刻,方半梦半醒地抬了手背朝脸上揩一把,没揩下来什么,倒在脸上反蹭出两条斜长八字胡,惹得他咧嘴笑开,“得?,这下?又成了个俊俏小郎君了。小郎君,不知家在何处可曾婚配?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子若是娶不上媳妇儿,就嫁给我做妻子吧?”
这厢似嗔带怨地回他一眼,霎时像有勾魂摄魄的一只玉面狐狸扑出来,一把扼住他的心,正要说话儿,晃见院门豁开,他立时又绷着脸靠回椅背。
见他如此,必定是有人来了,明珠蹲着身子回望,原是青莲推门而入,胭脂红的石榴裙在斜阳下洋洋洒洒,挥毫而来,“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弄得?跟花脸猫似的?倒是俏皮得紧。怎么自个儿做这个?吩咐小丫头子们一声儿就得?了,快,进屋去,我打水给你?洗脸!”
她说罢便扭身进屋,言语间,早不见清晨的寥落神色。想来她是想通了,只是这倏然间的周到反令明珠受宠若惊,拍拍手站起来,见她出来时手里端了面盆,忙迎上去,“青莲姐姐,我来就成,哪里好麻烦你?”
“你?早上说什么来着?”青莲歪身闪避,板着脸责她一眼,“早上才说要真?心实意把我当姐姐,这夜都没来呢就忘了?既然把我当姐姐,我也得?顾着明面儿,这面儿上你?是主我是仆,自然该是我做的。你?听话,进屋去等着啊。”
怎奈何,横望她,宝鬓瑶簪就此去,明珠只得在疏叶间踅转回身,留一地从容碎影。她在外间软塌上垂坐等着,等青莲来同她做一次剖白。
很快,青莲捧水而入,将?铜盆搁在架上,拧湿一块面巾过来,明珠欲伸手去接,却被她轻巧拂开,“我知道……,”她的手慈爱地在她脸上揉擦,口中稍作停顿,再开口时,已带着淡然默契,“那天晚上的那本书是你故意搁在这里给我瞧见的,只是不知你是如何得?知我与娇容的恩怨,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里头那个想法子告诉你?的。不管他是想帮我还是想借我的手拔了娇容这根钉,我都不计较了,终归也是告慰了我妹妹在天之灵。”
倏然,她脸上荡开柔情释然的笑来,“眼下,我就真把你?当妹子,从今往后,我自当护着你?。既如此,我就要嘱咐你?一句,不论你是一颗菩萨心肠也好,对他有情也罢,也都留着个心眼儿。我们这位大少爷,惯会明哲保身见死不救的,你?现时对他掏心掏肺,只怕他哪天翻脸就不认人,眼睁睁看着你?掉入火坑却不伸以援手,届时才有你?哭的!”
她自一派肺腑,也引得?明珠想将心里的话儿倒一倒,只是神态不是烦忧倾出,而若小女儿羞涩的芳心争吐,她将嗓音压低一层,防备着被里头的人听去,“姐姐,我倒不是菩萨心肠,只是我心里喜欢他,愿意事事都护着他。我从前过的日子也如今天姐姐教我的——凡事留着心眼儿,可对他,叫我怎么说?倒不是完全信他,只是我自个儿愿意,纵然将来他负我而去我也不后悔,不过是将该流的眼泪流尽后,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我只是不愿意辜负我此时的心,彼时怎么样再另说吧。”
观她脸上,是莺蝶慵慵的春酲媚态,似饮了一壶桃花酿不醒,杳杳奔赴其中一场春/梦。青莲撤回面巾嗟叹一声,“唉,我说不动你,你?这人面上看着和?善,其实心里倔得?很。我打小伺候他,也是知道的,他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未免自私自利一些,你?心里有数便好。”
这厢青莲将面巾仍挂回髹枣红的榆木架子上去,踅回来折腰入座,在小案另一端抖抖袖口后,抬眉对望过去——渐暗的轩窗下?,残阳投罩尽一片红黄金光。明珠陷在里头,如同跌进一个宽广滚烫的怀抱,她飞蛾扑火的眼睛直愣愣瞪着前方虚空,有誓不回转的决然,“要说自私自利,这世?上谁不是如此?再说我又何必非要到去同他的私利对立的境地呢?”
这些儿女情长青莲不懂,想来不过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日罩金山头已白,从来连戏文上都满是负心寡义薄情郎,哪来人间情深重?她无奈将?此页揭过,胳膊靠在案上倾身几分,“这倒罢了,随你去吧。只是眼下娇容虽死,太夫人必定是还要找个暗桩过来盯梢的,打发一个又来一个,你?可得想想法子,总不能弄得?个尸横遍野,纵然你有的是手段,她却也有使不尽的人,我看不如你?往老爷那儿略露露风,叫他做主不让新人进这院儿里来。”
“老爷?你?说国公爷啊?”明珠弃明投暗,将?身子倾进阴凉中,忐忑与她对望,“我都没见他来瞧过大少爷,想来也对他也没多少关怀,难不成我去说了,他就真能做主?”
“……唉,”一声重叹中,只见青莲细长眼睛眯成一片柳叶,愁聚千层,“是我糊涂了,若让太夫人知道,你?哪里还有命活?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二人对坐半晌也没想出个头绪,眼见金光收尽,漫天只剩蓝沉沉一片幽暗,月亮钩着一片云自东南而出,最终又与云层渐行渐散。
收起繁丝忧绪,青莲掸裙而起,长吁一声,“得?了,我先回去,我有心搬到那边里间去替你们值夜,又怕这突然的变故引起别人猜疑,所以你就还担待些。有事儿就同我说,改明儿我去支些冰来,省得?叫你跟鲛人洒珠似的一身汗。”
明珠起身相送,直将人送到门外,翘头小樱花的粉缎绣鞋刚收回来又跨出一只,“青莲姐姐,姐姐!”她赶上去,迎她回首,“我这脑子!有个事儿我差点忘了,我是想问问你,小月和?荃妈妈是有什么过节吗?怎么娇容的屋子偏让她去住?”
“啊?”青莲揪住眉想了一瞬,再抬起时可见比她还多几分疑虑,“没听说有什么过节啊,小月是前两年才买进府的,跟着学了几天规矩就被叫到咱们院儿伺候了,她为人小心仔细,短短两年就做了这一等大丫鬟,和?荃妈妈一向没甚往来。……难不成是你察觉了什么?”
纵然如此,明珠心头还是萦绕一丝困惑,早晨分明见她两方对峙非比寻常,必定有些渊源在里头,只是一时没头绪,她便搪塞而过,“也没什么,大概是我疑心,姐姐回去歇着吧。可一定记得给我们屋里支些冰来啊,这天儿都快热死了!”
瞧她巧笑连连,一截粉舌俏皮吐露,引得?青莲心若泉眼,涌不尽的慈爱怜惜,软软朝她鹅蛋颊腮上掐一把,“晓得?了,进去吧!”
这漫长闷沉的白日一过,即是螭檐对月、树荫成幄,屋子只有四面烛火飘摇,聆听一段苍白的诵经。那音调平缓却快,唇齿微微翕动,如同念一段咒文,不知谁的命运被缠绑其中。
梦觉小庭院,清风徐徐,绮窗外,桂叶飘,心摇。
这颗心是宋知濯的,许多时日,在白日喧嚣退尽后,独留在这间卧房,他的心跟烛火是一样的,随着明珠倩倩身影在摇曳,这是骤如诗书里所言的“魂牵梦萦”。偶时他甚至觉得?,若是不受人世功名利禄所扰,只留心之所向的纯与真?,那该多好。
然他既为凡尘所困,必定是有数不尽的凡俗杂念,只是如今看来,就连同她说起不堪恶事,也像是有情人间说起山盟海誓的情话,风花雪月会?将?这些俗事包裹。
终于待明珠上完晚课,他招来她同在榻,靠向垒起的鸳鸯八角枕上,“马上要中元节,阖府上下?恐有家宴,届时连我也要到厅上,你?自然免不了一场酬酢,但你?不必怕,只要不露什么马脚,挨过时辰我们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