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动,明珠大发善心,将?那木椅调转方向,推至饭桌前头,一汤匙粥一汤匙鹿筋喂给他。
这一来一回间,轻霭浮动,宋知濯只觉得自个儿的生命是由她一饭一食哺育起来的,正如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照拂。扫见那紫砂小罐里去了一半的鹿筋汤,他蓦然患得患失起来,抿一线唇,缓缓摇首,“不吃了,你吃。”
不论是粥还是其他菜色,先前都拨了一半予那婉儿,哪里还有?多余的?明珠举着?碗,也含笑摇首,“我一会儿再到厨房里寻些吃的就成,这鹿筋是荤,我不吃的,你只管吃吧。”
也不知她到底何时才能豁然开窍,又或是他吃不准自己一片心如何着?落,猝然泄一缕有?气无力地笑意,“我问你,你从前在庙里也这么?慈悲?还是……”
这厢斟酌话儿如何出口,只见明珠颦眉,似雾非雾,正等着?他下头的言语。他心里乱麻一般,又不知要从何说起才能不用这些突兀的情爱惊飞将?将?栖息的彩蝶。
“从前在庙里,说慈悲倒也不慈悲,”左右等不来他往下的话儿,明珠便私自揣测一番,顾暇不及地接了去,“大家都是嘴上‘菩萨’心内藏鬼,什么?话儿也不能信,跟你这府上也差不了多少。”她搅一搅碗里的汤匙,抬眉起来,鬓便僧帽花儿被太阳照得又似紫红,斜映在她面上淡淡一片,“我也实话儿告诉你吧,我原不是个心善之人,我娘从小就把我卖了,后来跑出来,又在街头乞讨,受尽欺凌白眼,饿了好些日子的肚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里去反倒又跑回人伢子那头去吗?”
她一面说,一面搁下碗,往柜子寻出装香末的和田玉宝鼎,和一个黄花梨篆梅花儿的长匣,将?横插销的盖儿揭开,取出几样精致器皿,手上做活儿,嘴角泛一丝丝笑,“都说‘羊有?跪乳之心,鸦有反哺之义’,又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我实在是不懂……”
那笑含悲,辗转不通的迷茫都化到她嘴角上来,宋知濯斜转过去,伸长手臂够得一鼎蓝田玉香炉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去,自匣子头取一枚八开莲花的镏金铜灰押将香灰细细押平,“既然如此,我娘为何要?将?我卖了呢?家里还不至于穷到养不起。想来圣人说话儿也是有错的,我也就用不着?回去了,回去也不过是将我再卖一次,只好再回人伢子那里去,纵然打我骂我,想想他原本与我无半点儿关系,不过是他买去的玩意儿,没道理平白对我好,心里也就过得去了。”
言着?,取一件云纹香篆模搁到香灰上去,细柄香铲铲出返魂梅香末,轻轻抖落。一如令她绞肠多年的凄楚,看着?似满了,其实抖一抖,还能再填些进去,“至亲骨血之人尚且若此,何况旁人?故而还哪里来的善心呢?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经她一番压、填,香末最终篆出一条蜿蜒优美的纹路,细折子点燃,一火如豆,忽明忽暗,便有青烟栩栩盘桓,逐渐四溢出一股幽幽梅香,就此燃尽一生。
她将自己的半生与这袅袅淡烟一齐扩散给宋知濯,和他的半生融在一起,是相同的辛酸,或许也有?曲径不同、坎坷不同,却殊途同归、共悲共哀。
流香回转中,宋知濯静静凝望她,仿佛对影自照,他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该有的自怜自恨尽倾予她,想抬手抹去她哀戚之色,谁料峰回路转,明珠隔着?烟雾,隔着?崔嵬,在对岸悬崖璀璨笑起来,“可是头一天见你,宋知濯,头一遭见到你,我就觉着?要?对你好,并不是因为菩萨提点,只是我心里在告诉自个儿要对你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你,‘事不关己’就变成‘事事关己’了……。”
恍恍惚惚中,宋知濯笑了,明朗如斯,不见愁绪,那笑千回百转,在眼中凝成点点水花。幸而他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更别提是在心仪女子面前。他抬手过去,摘下明珠鬓上姹紫的花丢在桌上,“既然‘事事关己’,那我也得照实说,你戴这花儿真不好看,其实你戴什么?花儿都不好看,你本来就是颗明珠,这些玩意儿会伤了你的风华。”
怔忪半刻,明珠还是给他绕了个糊涂,将?凌厉的眼瞪过去,警惕发问:“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自然是夸你了!”他欺身过去,凑对她的鼻尖,嗓音低迷又暧昧,“你这人,怎么好赖话儿都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