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茶壶在这里。您方才随手放在棉花行柜台上了。”
唐廷枢微微一惊,只见?一个亭亭玉立的清秀“少?年”,手持他的便携茶壶,友好地微笑。
穿着窄窄的浅灰色长?衫,罩着茄色镶边马褂,一双黑色小快靴。
唐廷枢虽然近视,记性却佳,立刻认出?了眼前这堆色块。
这不是苏敏官的人吗?“调`教得很好”的那位?
于是接过?茶壶,笑着道谢:“小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林玉婵:“……”
总不能?说我在想办法混进租界……
唐廷枢没听到?答复,又开玩笑:“我知晓了,敏官派你来?相地段吧?唔好意思,这里三条街已被我定下来?了,你来?晚一步,哈哈哈……”
林玉婵忽然心中一动。
她?朝唐廷枢一拱手,咳嗽一声压低嗓门,不顾旁边江高升连使眼色,笑道:“我们东家听说您的随从生病了,冇人拎东西,特派我来?听候使唤。小的姓林,您叫我小林就行。”
唐廷枢一怔,摸着胡子笑道:“头等舱还有这福利?”
林玉婵用力点?头,凑到?江高升身边,笑道:“江大哥也听到?东家吩咐了,是吧?”
江高升愣得像个桅杆。
林玉婵低声说:“大哥租界外面等我。”
迅速扒下江高升脖子上的麻布围巾,给自己围上,挡住那并不存在的喉结。
然后主动接过?牙人手里的一沓文书合约,口袋里摸出?几条绸子发带,利落地将文件分门别类捆好,放进自己挎包。
刚到?德丰行的时候,她?除了搬茶叶,每天就是端茶送水伺候人,锻炼得十分有眼力见?儿?。
“走吧。免费服务。”
唐廷枢听着她?的广东口音,顿觉亲切,哈哈一笑,把?水壶也塞给她?。
“好!敏官有心啦。”
唯独他身边围着的那几个小官和中介,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他们可?都视力敏锐,一眼就看?出?这“少?年”不太对劲。
众所周知,唐大买办是坐义兴的客轮来?的。义兴的船上怎么还有小太监伺候呢?
这义兴老板为了抢占市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相比之下,京城来?的“小韩娥”算个啥?
但见?唐廷枢并无二话,看?来?对“小太监”已是习以为常。众人都是仰他鼻息的,哪敢出?言质疑。
只得唯唯附和:“如此甚好,甚好,哈哈。”
林玉婵快步跟上唐廷枢,朝江高升悄悄挥挥手。
租界栅栏门敞开。几个印度巡捕持枪警戒,如同巨人。
唐廷枢亮出?名片和买办执照。
巡捕齐齐躬身,让开一条路。
林玉婵一颗心提到?喉咙口。
果然,巡捕看?到?唐廷枢身边的她?,立刻看?出?气场不符,皱起眉头,问一句:“这是谁?”
她?将围巾拉上一点?。
唐廷枢随意答道:“我随从。给我拿点?东西。小林,走。”
正好此时怡和洋行里出?来?个英国办事?员,热情地跟唐廷枢打招呼。
唐廷枢自加盟怡和洋行以来?,为怡和敛财无数,深受洋人老板倚重,放手让他扩张业务,他俨然成为怡和在华的“摄政王”。
因此就算是洋人办事?员,对他也毕恭毕敬,老远就伸出?右手,嘘寒问暖。
唐廷枢笑着迎上去。
林玉婵立刻跟上。
印度巡捕这次没敢拦。只是看?唐廷枢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带个女随从?
这中国老爷胆子够大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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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娜停泊镇江第二日,码头空场上摆起一个戏台,当?地一个戏班闪亮出?场,咿呀呀唱起了昆剧。
甲板上、岸上全?都是围观群众。头等舱的窗户里,也探出?一个个盛装女眷的脑袋。
大家磕着瓜子看?着戏,俨然过?了个小节。
有当?地居民指指点?点?,兴奋地问:“这是哪家贵人包的场?”
有那消息灵通的码头工,答道:“义兴苏老板!说是上游水路封锁,那蒸汽客轮得耽一日再走。他怕船上乘客无聊,专门包了半日的戏,给大家解闷!你说说,这人哪,有钱起来?,那也是很任性的嘛!”
先前那人咋舌,小声说:“怎么我那东家就从没这么任性过?呢?”
听了一会儿?,叹息着走了。
码头边缘一副小桌椅边,坐着个灰色长?衫的清秀“少?年”,拿着一杯茶,笑着摇摇头。
“这下大家都知道义兴的客轮附带听戏福利了。苏老板,小心骑虎难下哦。”
苏敏官一心二用,津津有味地听着那旦角的水磨腔,一边解释:“意外多耽一日,若是乘客胡乱走动,再出?点?事?,我可?担不起。不如花点?钱把?他们留在这。船工辛苦多日,也算是犒劳他们。”
古代人民的娱乐方式果然贫瘠,听个慢吞吞的戏都能?让人高兴半天。果然,戏台一搭起来?,所有人伸着脖子看?,忘记了船期延误的事?。船工们更是对老板感激涕零,挤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林玉婵对苏老板的商业头脑深表佩服。她?自己就想不出?来?这招。
她?忽然又问:“请戏班子不便宜吧?”
虽不是什么名角儿?,但也十几个人的出?场费呢。
苏敏官微微一笑,凑近些,放低声。
他指着人群里穿梭的、卖茶水点?心的小贩。
“阿妹,眼熟这些人吗?”
林玉婵:“……”
明白?了。
用戏班子把?广大乘客留在船上,再派人售卖花生瓜子饭食酒水,请戏班子的钱轻松回本。
苏敏官声音不扬,然而看?到?小姑娘那五体投地的神色,还是忍不住眼角微弯,将一盘瓜子推到?她?面前。
林玉婵想起后世的那些豪华游轮上的服务项目,鬼点?子井喷,认真建议:“不打算在船上再开个赌场吗?”
他瞥她?一眼,笑道:“阿妹,听戏。”
林玉婵真不明白?,那慢悠悠、文绉绉的戏曲唱腔,老一辈人为何?会那么入迷。以前“粤剧进校园”的时候,她?也试着让自己喜欢过?,还报名学了两星期,但最终败下阵来?,听几分钟就打瞌睡,还不如听英语广播。
苏敏官平日里脑筋活络,讲起西学来?飞扬跳脱,有时甚至能?让她?感觉不到?代沟;但此时也现出?原形,像个合格的“老一辈人”一样,磕着瓜子抿着茶,手指轻轻跟着打拍子。
其实相比多年以前他府里豢养的私家戏班比,台上这几个人简直像是在拉锯。但中国人对于戏曲的热爱已刻在骨子里,难得听一回,他也颇为乐在其中。
林玉婵耐心陪听了一会儿?,再次忍不住说话。
“昨天可?好玩了,我跟着那个怡和买办唐老爷,把?租界都逛遍了……哈哈,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就他一个不知道,还问我:小林啊,我的皮马褂有脏吗?我的长?袍有脏吗?我脸上有脏吗?哈哈哈……”
苏敏官终于被她?从戏曲里拽出?来?,板起脸,委委屈屈地看?她?一眼。
“昨晚唐廷枢请我吃饭,上来?就道谢,我没个准备,差点?露马脚。”他敲打她?,“阿妹,你玩笑开大了。万一让人戳穿,我怎么保你?”
林玉婵朝他乖巧一笑:“可?惜买办老爷不但没戳穿,还平白?觉得欠了你人情——我演得不错吧?”
苏敏官压回眼角一个笑,依旧冷冷说:“也不许演太好。万一他喜欢上你了,管我要人,为了怡和这点?人际关系,我只好忍痛割爱,你自求多福。”
林玉婵笑道:“哎唷,那我可?谢谢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凭良心讲,跟着怡和头牌大买办混了一天,真长?见?识。
不光是因为他背靠英国资本,出?手就是买下一条街的土豪做派;一个出?色的买办,是华洋之间?的桥梁,在国学和西学方面,他都是个人形的百科全?书;待人接物更是无可?挑剔,那心态不是一般的开放。
在近代的中国,买办阶级是一个复杂的群体。他们靠着一副阴阳面孔,一边攀附朝廷,一边帮助洋人压榨国民,甚至颇有通敌卖国的行径,道义上为人所不齿;但同时,也只有这一群人,才能?清楚地认识到?中国和世界的差距,认识到?科技和金融的重要性。他们是推行洋务运动和民族实业的中坚力量。
同时也给自己捞取了巨额的个人财富。晚清民国那些财阀富豪、X大家族,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买办起家。
林玉婵余光瞄着身边这个俊逸脱俗的少?年英才。倘若他的人生旅途没有和洪门纠缠,再过?十年,他或许也和唐廷枢一个模样,成为外国资本的得力干将,是华洋商人竞相攀附的对象吧?
说不定混得比唐廷枢还光鲜呢。
她?低头,抿嘴一笑。
现在这样就挺好哒。
“对了,”她?又说,“唐廷枢昨日一整天,除了买商铺买地,我还看?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唐廷枢(1832年-1892年),广东香山人。中国近代企业家,著名的民族实业家和慈善家,中国近代化的先驱,中国近代工业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之一,清代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和徐润、郑观应、席正甫并称为晚清“四大买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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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3年时,唐廷枢任怡和洋行总买办。在担任怡和买办期间,不断扩大洋行的经营领域,开展收购丝茶、航运、口岸商贸等洋行业务,还投资当铺,经营地产,运销大米、食盐,涉足内地的矿产开采……所以在本章中他一直在买买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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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唐廷枢少年时期,曾在香港就读马礼逊教会学堂,和容闳是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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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镇江租界:
镇江1861年开埠,设立英租界,引入洋行和传教士。美国著名作家赛珍珠的父亲赛兆祥曾在镇江传教多年。赛珍珠本人在镇江长大成人。镇江城内有赛珍珠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