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红姑念姑,这边。”
宵禁前半小时,林玉婵拉上红姑念姑,悄悄来到赵家湾街口。
好大姐红姑神情忐忑,捻着自己腰带,反复问:“不?犯法吧?不?会引来官差吧?”
林玉婵笑道:“放心。上海难民多,每天都有给故去亲友烧纸的。只要别点着人家的房子,没人管你。”
红姑系紧头巾,踮着双半大不小的脚,灵活地跳过路边一个臭水沟,脸上现出笑意。
“妹仔,要拿你的工钱也不?容易,什么异想天开?的活计都得干。”
“习惯就好。”
林玉婵说完,塞给念姑一盒洋火柴,一大兜子纸钱。
两位自梳女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一肚子主意,那双大眼睛看着纯真,里头也盛着不?少坏水儿。
她们恍惚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回到了做闺女时,那调皮捣蛋、不?知忧愁的岁月。
“正好给我老母烧点钱。”红姑笑道,“托你的福。”
“左边第四家,去吧。”
两人拎着纸钱,大大方方走进赵家湾街,来到祥升号门口。
门板半落,商铺已经收工,一个伙计在刷刷扫地。
跟祥升号相邻的一座大屋,没窗,明显是跟商铺相邻的仓库。
红姑往地上铺块布,念姑就地一坐,洋火柴一划,开?始烧纸。
……
林玉婵自己来到巷子另一头,找个屋檐下躲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今天上午,苏敏官帮她搬家,平白骗了她一件小裙子。
但她也有收获。苏敏官提醒她:郑观应自己囤的棉花,卖出去没有?
如果他还囤着大量棉花,那就说明,在这个消息灵通的买办眼里,棉花价格还可以挽救一下。
如果他的棉花早就出手,那林玉婵觉得,自己也别抱希望,赶紧割肉止损。
这阵子上海港的棉花价格上蹿下跳,看似妖气?冲天,但林玉婵始终觉得,价格是供需关系决定的。市场不应该是赌场。
她不能意气用事,像那个炒股票的看门大爷似的,买进卖出全靠撞大运。
不?如,先试探一下大佬的动向。
自梳女姐妹熟练地烧着纸,嘴里念念有词。那纸堆里渐渐放出红光。
这年头还不?兴“文明祭奠”。逢年过节遇忌日,老百姓想跟列祖列宗沟通一下,叙叙近况,拿出点纸钱烧一烧,太正常不过。
果然,几个行人路过,对红姑正眼不看,只是绕开?了燃烧的纸堆。
焦黑的纸钱带着火星,像一个个萤火虫,随风飞舞,卷入空中。
林玉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团火。
祥升号里的邓伙计扫完地,正要出来下门板,猛地看到路上有个女人烧纸,皱皱眉,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毕竟是陌生人。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玉婵远远的大声咳嗽。
红姑会意,点燃一团纸,作势要往仓库的方向丢。
“老母啊,你在那里要用钱就托梦……”
邓伙计一下子急了,扑上去把那团纸夺下来,丢到街心。
“走走走,要烧纸别处去,不?看看这是哪里?”伙计声音吓得变调,冲进店铺拿了扫帚,拼命将滚烫的纸灰往外扫,“别在这里,别在这里!走开!”
红姑拿出和人吵架的气?势,中气十足说:“这街道也不?是你家的吧!我想在哪烧纸就在哪烧,哪条律法禁我们老百姓烧纸了?”
念姑也说:“我们不仅烧纸,我们还要放鞭炮哩!”
说完,真从袋子里拎出一串鞭炮,往仓库的方向看了看。
伙计见是两个“悍妇”,寻思自己对付不?得,赶紧服软,连连作揖:“大姐,好大姐,两位姑奶奶,小的说错了,烦请您俩挪几步,我们铺子里都是易燃的东西,万一烧起来,咱们谁也赔不?起啊!”
两姐妹只好道:“好好,我换个地方。”
说着往边上挪了几尺,红姑坐到相邻库房门口,念姑来到另一侧大屋边。
“老母哎……不孝女给你送点钱……”
伙计左右看看,连忙又跟过去截红姑。
“大姐大姐,这儿也不?行,这里也是我家仓库。您到那边去。那家人厚道,肯定没意见。”
说毕,指着三丈外的一间民居。
红姑哼一声,跟念姑对望一眼,收摊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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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和红姑念姑去踩了点,一切顺利,没被人怀疑。”天干物燥,林玉婵面前的茶杯已经见底,她给自己满上,“我估算了一下,郑观应在赵家湾街租着至少三大间仓库。以那样的规模,里面囤着至少两千担棉花。”
博雅总号小洋楼里,林玉婵摆出茶座,把分管棉花的几个手下都叫来开会。
其实也就常保罗、红姑、念姑三个人。周姨作为家政阿姨,也随林玉婵搬来小洋楼,依旧做下午茶服务生,偶尔帮忙做点搬货运货的工作,也算半个员工,因此也应邀坐了个凳子。
常保罗看着周围一圈娘子军,有点恍惚,弄不?清我是谁,我在哪。
不?过林玉婵一开?口,就把他的心思拽回到事业上。
“那个姓郑的,自己的棉花囤着没卖,说明他对今后的价格走向是看好的。”常保罗来了气?,斯斯文文的脸上现出红晕,说,“他却反复催促林姑娘贱卖,可见居心不?良。”
其余几人也义愤填膺,几道高?低不同的女声纷纷斥责:“买办没一个好东西!”
林玉婵默默冷笑。
呵。“良心买办”。
“既然郑观应囤着棉花,就说明他手里有什么常人不?知的讯息。”她说,“我的意思,咱们手里的棉花继续留着。尚未去籽的照常加工筛检。账面上资金还能再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不?信那价格会一直滑坡。”
常保罗拍桌子,十分书生意气地表态:“对,不?能让洋人把咱们坑了!”
红姑却迟疑:“万一那个郑老爷,他也赌错了呢?”
说完一句话,念姑忽然拉拉她袖子。两人双双脸红。
原本自梳女离群索居,见?到不熟的男人都绕着走。
怎么来上海几个月,近墨者黑,她居然不假思索的,截了这个书生经理的话?
一时间有点赧然。
林玉婵装没看见?,回答红姑的疑问:“郑观应不?是寻常人,我相信他的眼光。如果连他都判断错误,那我亏得服气?。”
郑观应是她看准的大佬。这算是从历史书中小小做了个弊。
旁人可不太理解,一个弱冠之龄的见?习买办,去年还在茶叶竞标上输与了林姑娘,怎么就得到她如此高的评价?
但也都知道,林姑娘的商业眼光一向很毒。当初她一百银元收来四千斤茶叶,进而空手套白狼、卖出七倍利润的神奇传说,已经成为博雅公司文化的一部分,常保罗早就绘声绘色对大伙讲了。
林玉婵拍板:“那好。保罗统筹,监督孤儿院工厂的运转。红姑念姑听他指挥。另外……”
昨晚祥升号伙计,见?有人在仓库旁边烧纸,那吓出三魂七魄的样子倒是提醒她了。棉花易燃。存储越久,火灾隐患越大。
“另外,近来天干,棉花仓库要严防火灾。库房做好分隔,多备水缸,周围挂禁烟牌,每天定时翻检。晚间也要请更夫照看一下,花的钱走账就行。”
她安排完毕,看看众手下,问:“还有问题吗?”
众人迟疑地相互看看。
常保罗小心说:“那个,林姑娘,再确认一下。咱们博雅现在是有限责任公司,对伐?亏了钱,我等?入股的雇工,也不?用负债的,对伐?”
林玉婵赶紧点头:“就算有债主上门,找的也是我。你们顶多是投资归零,不?会被抓起来的。”
大家展颜,纷纷拍桌子:“那就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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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焦灼的等?待中,有一件事给林玉婵带来惊喜:她编纂的《原棉质量鉴定手册》,免费分发?给众友商之后,渐渐开?始走红。码头堆放的各家棉花样品包上,逐渐贴上了同样格式的“质检报告”。
资源匮乏的中小商贩们以此来互相比对棉花质量,省去许多试探和口舌。
手册里的检验标准,都是林玉婵从黄老头那里学到的。其实别的棉商也不?缺这个专业素养。但大商铺店大欺客,不?会费心去弄统一标准;中小商贩挣扎在温饱线上,没这个工夫普度众生;于是最后还是林玉婵第一个吃螃蟹,印出一个市场独家。
质检标准是有了,但也不?乏钻空子的奸商,随意给自己的棉花贴上名不?副实的品级标签。
今日林玉婵在码头就看到两个棉商吵架。其中一个挥舞卡尺,声色俱厉地说道:“你凭什么说你家花衣是甲等!纤维长度根本没达标!人人都像你这样弄虚作假,洋人还哪肯找咱们中国人买东西!”
另一人反唇相讥:“《手册》上不?是讲了,八成以上的花衣合格就能确定品级?有本事你把我的整包花衣都测一遍啊!单找出一朵不合格的,你眼睛要瞪瞎了吧?”
两人吵了半天,好在上海居民不?爱动手,一直打嘴仗。
有第三人来劝架:“好啦好啦。要我说,是那编手册的老夫子糊涂,这些标准太复杂了,不?适合咱们中国人的棉花!尽信书不如无书,《手册》你们胡乱看看就行,别迷信啊!”
“编手册的老夫子”立在一丈之外,平白打两个喷嚏。
林玉婵穿着男式长衫,披个棉披风,戴了黑色小帽,低调优雅,照例来到码头看价牌。
她默默反思,之前自己野心勃勃地复活“花衣公所”,时机确实不?太成熟。
再等?一阵,等?等?这些检验标准流行起来,迟早需要一个第三方质检机构。
那时再张罗不?迟。
只是码头上挂着的棉花收购价,好像明白她心思似的,每天都比上一日低,最后跌到每担一两半银子,然后在坑底舒适躺平,偶尔半死不活地跳两下。
今日,照例有大批客商云集在价格布告栏下,喝着茶,抽着烟,等?着今日“开?盘价”。
码头上每天都会出现新面孔,都是之前听闻上海棉价每担三两,赶来投机的外地客商。结果赶上棉价腰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每天都花着旅馆和仓储租赁费,天不亮就跑来码头,焦灼等待。
忽然,人群骚动。一个洋行通事小跑过来,提着一卷白纸。
嗡嗡的喧闹声停了。几十个脑袋齐齐扬起,屏住呼吸。
有人轻声“阿弥陀佛”。
那洋行通事围个体面白围巾,朝众人一拱手,搬个凳子,提桶浆糊,然后把手里的白纸展开?,糊了上去。
众棉商目不转睛,看着那白纸黑字一点点展开?——
“每磅一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