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气得呀,两只手里的棉花攥成了棉球,眼睛里冒怒火。
无怪她一回到码头,苏敏官就诡异地盯着她看!
难怪嫌他手指凉。原来是她皮肤热!
她气得鼻子更烫了,扣下镜子,扭头就走。
“饿了饿了,吃饭吃饭。”
推门来到茶馆,饭菜刚好上桌。炒杂菜、煲靓汤、还有新鲜捕来的清蒸鱼。近来米价贵,米饭里杂了糙粮,但也粒粒莹润,香飘满屋。
红姑念姑累了一整天,肚子早就叽里咕噜叫,但还是等林玉婵来了,才急急开动。
苏敏官也没吃,拿双自己专用的筷子,坐下来一起蹭饭。
顺便问了自梳女姐姐,北方生活习惯不习惯,有没有再被人欺负。
刚才那股促狭劲儿无影无踪,换成了罩人的大哥范儿。
红姑从来不诉苦,立刻笑道:“那还用说,你看我都胖啦。”
工霸都被赶走了,在义兴的地盘下更是没人敢欺凌这些外来的女工。
苏敏官又问,去纱厂工作的那几位姑婆,眼下还顺利不。
红姑念姑都叹气:“各有各的累!纱厂工时长,她们一天下来头晕眼花,错一点就扣工钱。但好歹工钱不会拖延克扣,也不用跟人打交道,埋头苦干就行。就算有人把手指弄伤了,那洋人老板还会送点药呢!”
都是出身贫农的苦娘子,儿时的伙伴一大堆,夭折的饿死的病死的都有。剩下这些难姐难妹,都有一副久经淬炼的身子,不会轻易被生活的重担压垮。
能吃饱饭,能穿上衣,冬日的夜晚有个火盆取暖,就已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怎敢再抱怨,神明菩萨听了都会嫌她们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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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听着他们聊天,自己默默扒饭,心思又滑到棉花质量上。
……如果说郑观应的“郑氏棉花”能评80分,那这批宁波棉花倒是不错,选出十分之一,能评个90分,肯定能让他心服口服。
问题是……剩下那些80到90分之间的,质量比郑氏棉花稍好一点、但优势不明显的,很可能被他一开口给毙了。
洋商之间有各种沟通渠道,以节省人力成本。说好听了是信息共享,说不好听了是沆瀣一气。被一个买办给了差评,其他买办也不会费心再看这些货。
这些剩余的棉花,难道就贱价处理,白白浪费?
或者……干脆不理郑观应这茬,自己找别的洋行去磨嘴皮,或者去码头碰运气?
或者找高一级的华人代理商,早点出手完事?
反正棉花价格年年攀高,她只要不木讷到家,应该不会亏本。
但……
她悄悄抬头,看着对面那谈笑风生的大老板。
苏敏官夹着一块鱼。鱼肉清蒸后,肉质紧密,白嫩嫩的鱼腹却松软软,沾着几滴清淡的酱油,吊儿郎当地攀附在他的筷子头。
他手指轻轻一收,把那最肥美的鱼腹留在盘子里,然后不动声色,朝她推了一推。
林玉婵朝他甜甜一笑,很领情地把那块鱼腹夹走,美美地吃到嘴里。
哼,小恩小惠。
她给自己打预防针。
虎视眈眈的大股东,对赌协议上的签名张扬而高调,随时等着她利润不足,就把她一口吞了。
绝对不能得过且过。
“敏官少爷,”林玉婵突然开口,问:“你知不知道,上海可有棉花方面的专家?——嗯,比如,可以鉴定棉花质量的权威人士?”
苏敏官还在笑着问周浦镇那家潮州凉果铺,冷不丁被她问了一句,愣了一下,才摇头。
“我不懂棉花,但各行都差不多。专家都被各大商铺聘走了,都各有立场,谈不上权威。”
林玉婵点点头,继续失望。
她本来想的是,如果能找到一个中立裁判——比如,某个棉花方面的老专家,出具客观的鉴定报告,就可以打破郑观应的话术陷阱,让他无法钻空子。
苏敏官看他一眼,低声问:“宝顺洋行的买办,广东人,姓郑?”
这人的猜心术又进一步。居然能猜到她心里想着谁。
林玉婵忽地睁大眼睛,小声说:“不会也是咱同乡会的吧?”
苏敏官摇摇头:“接触过。不是一路人。”
林玉婵想想也是。郑观应现在年幼无知,一心赚钱,帮着洋人盘剥百姓;可他晚年跟清政府关系密切,又是捐官又是办实业,还是维新派的精神领袖之一。
人生智慧满满,才不会跟反贼扯上关系呢。
“不过……”苏敏官忽然又想起什么,放下碗,饮一大口茶,叫她:“阿妹,跟我来。两位阿姐失陪。茶具茶叶在橱柜,随便取。”
林玉婵起身跟上。反正她也吃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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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两道门,回到义兴,上三楼,来到苏敏官的卧室,钥匙开门。
她撇嘴。义兴已打烊,伙计大多收工。这次倒不怕人瞧见。
她视死如归地跟进去。
小少爷并没有趁机吃豆腐,而是径直开了一个带锁的小抽屉,轻轻捧出一副地图小册子。
“记得这个吗?”
义兴柜台夹层里发现的、十年前小刀会的势力地图。
很详尽,街道水道均标示完整。和现在的上海行政区划稍有出入,但相差不大。
苏敏官让她坐在书桌旁,地图摊开,自己撑在她身后,一根手指慢慢在地图上滑动。
“看上海县城……花衣街,小南门,董家渡路,王家码头……”
他专注时,不设伪装,嗓音温柔,念几个地名,都让人脸红耳热。
林玉婵背后感到他的体温,努力将目光聚焦在他指尖,看到一行褪色的小字。
“花衣公所……”她惊喜回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这是棉花行业工会?”
有行业工会,就可能有统一的质量标准!
“现在没听说过,”苏敏官道,“大约也是小刀会占城期间毁掉的。不过……”
他轻轻揭过地图一页。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商铺和个人的名称——都是曾经对洪门友好的势力,可以响应江浙分舵的揭竿而起。
这些陈年旧地址,当初在柜台夹层里发现时,作为一个资深合格的反贼,本该一把火烧掉。
但苏敏官也不是什么正经反贼,一念之差,把它留下了。
对生意人来说,人脉信息比什么都要紧。他也自信能将这些东西保护好,决不让无干之人看到。
林玉婵将煤油灯移近一些,仔细分辨。
“啊……这几个人,都在花衣公所挂名。”
多半曾经是行业工会的职员。
如果他们还活着……
就是她要找的老专家!郑观应也不得不认可的行业前辈!
林玉婵激动得呼吸急促,伸手去拿他桌上的笔墨,自作主张:“借我抄一下!”
听到身后一声笑。她不等霸总开口讨谢礼,主动甜甜说道:“那些潮州凉果,其实我请红姑买了两份。另一盒全新未开,放在楼下茶室啦。”
苏敏官身子俯低,嘴唇贴在她耳根,冷笑:“一盒凉果就换一个行业工会?”
她全身一激灵,小声说:“那你要什么?”
他没说话,许久,才模仿她的语气,原话回敬:“先欠着吧。”
还没敲下来的竹杠就等于不存在。林玉婵且顾眼下,也就自行开动,摸了一张纸。
美滋滋地刚下笔,忽然鼻尖微微一凉。
被他抹了什么东西!
“继续写。”苏敏官依旧俯在她身后,但右手环了过来,慢条斯理,指尖点在她鼻梁,极轻极轻的揉了一下,“别管我。”
林玉婵:“……”
手抖。
再看着那歪七扭八的字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西洋冷霜。”一个小小玻璃罐,推到她手边,“天干时用,一点点就够。比你的凡士林强。”
林玉婵惊讶不已,小小一声:“哇。”
玻璃瓶子,铁皮盖子。本以为这些东西是二十世纪以后的产物呢。没想到现在就有生产。
而这牌子她居然认得。旁氏。
——不得了,这才十九世纪,就开始请男神带货了?
不得不说,比这个时代的粗糙凡士林强百倍。甚至比她小时候用过的、二十一世纪的廉价面霜还要好用得多。虽然貌不惊人,但沁凉湿润,涂在她晒红了的肌肤上,很舒服。
她心跳疾了半拍,小声:“我、我自己涂,谢谢。”
“继续写。”
苏敏官用指肚慢慢往下推。乳白色的霜,点在小姑娘轻巧的鼻尖。一点点化开,就不见了,只在肌肤上留下淡淡的蜂蜡和杏仁香气。
他忍不住再靠近些,捕捉那气味。
还敢顶个红鼻头去挑衅郑观应。那个郑观应看似闷罐一个,其实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日打一番交道,对她必定印象深刻。
他非得把她那小鼻子揉正常了不可。
更好玩的是,她一脸紧张样,一双大眼睛本该看笔尖,却不时往下盯着自己鼻子。本来俏丽的五官,因着眼神不对,平白多了三分怒气。
像他小时候,诌不出八股文,戒尺亮在眼前,心思却飞到墙头上,动也不敢动,看着那原地转圈的毛笔尖,鼓鼓的生闷气。
“继续写呀。”
他没玩够,干脆又挑一点冷霜,点在她两边脸蛋。
她被冰得微微一缩,还得专注写字,晃了晃,硬是没动。
小姑娘肌肤莹润,脸蛋看起来巴掌小,可该饱满的地方饱满,点一下又弹得鼓起来。她从郊外回来以后,狠狠洗了脸。又被冷风一吹,肌肤有点涩涩的发红。涂一层霜,立刻变得十二分滑腻幼细,让人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