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当然没有入厕。
路上甚至还和认识的人打了招呼,语气轻松,根本看不出刚才做了什么。从光禄大夫周正的处所出来后,直接回了在宫里临时下榻的地方。
唯有进了门,整个人完完全全被挡在门后时,李斯年坐在出门前的书案内,浓眉深目下的脸,终于带出了放松的笑意。
那个相貌绝伦的,到现在他都不知名的男子,不会有机会再回来了。
也不会睡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让他夜晚辗转难眠,梦里俱是阿南形容槁木,向他看来的,至死也担心他的眼神。
李斯年感到从内而外的轻松。
他轻扣桌面,思索和周正有关的事情。
事实上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底细,西武亦然。进宫之前,在孔国埋得隐秘的探子,就给了他一份详尽的官员隐秘资料。
周正其人外貌端正,气质正派,然而私下却好龙阳,并且癖好极其变态,酷爱折腾垂死的人。相貌越娇美,他兴致越浓,相反......死相越凄惨。
在周府的探子,见过深夜被拉出周府的尸体,盖着草席,被拉到官府用来埋无名尸的乱葬岗。
抬尸的人动作熟练,到了地儿直接尸体一扔,说说笑笑就回了周府。只留下尾随上来的探子,看见阴冷的月光下身无寸缕的尸体。
因为抬尸人动作粗暴,草席斜斜地掩住下.体,暴露在外面的部位被折磨的无一处好皮肉,至于底下隐秘的地方,更是血肉模糊。
只有那张死不瞑目的,满是痛苦之色的苍白脸颊,让人得已窥见施暴人的残忍恶行。
两日后禁令解除,周正自然有手段,悄无声息地带着尸体出宫,一个西武的男宠而已,就算被发现了也无所谓。
李斯年想到这里,脸上淡淡的笑意也敛下了,起身转过墙角,入了从未让师南进过的内室,看着墙上挂着的落日弓,微微出神。
手轻抚弓身,像是抚摸最挚爱的人一般。
那个人中了西武的秘药,在他离开后,浑身无力,嗓子损毁,偏又保持极端的清醒,即使被生生折磨死,也不能发出哪怕一丝呻.吟的声音。
药效强劲,从来没有失误过。
李斯年发现弓身一处染了灰,找来干净的帕子擦拭,眉眼专注,近期一直未曾出现的蛮奴,身影渐渐浮现在身后。
“世子,那位的东西可要收拾?”
李斯年动作不停,头也不回道:“收拾干净点,他身份敏感,席远到处在找他,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蛮奴应道,“是。”
蛮奴退到快到门口时,李斯年停下动作,突然道:“算了,我去。”
他对那人用来伪装面貌的药粉很感兴趣,那些东西,很可能是阿南的遗物,不想再过别人的手,包括蛮奴。
李斯年把落日弓挂回原处,带着蛮奴去了隔壁。
隔壁的房间与这边布局差不多,只是小了一半。
李斯年亲自动手,从床底、空心的地板下、还有房梁顶上,找到了师南藏起来的,不方便随身携带的东西。
蛮奴在外守候,李斯年看着桌上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东西。
七八个黑罐子,上妆用的工具,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瓶,和一包品种繁多的药材。
这么多,也不知是怎么带进宫的。
李斯年微微皱了眉,先是撇开那堆无用的器具,拿起一个黑罐,揭开盖子看了眼。
然后用手指沾了点里面略湿润的膏体,轻轻嗅了嗅,脑子闪过那夜看见那人在脸上涂抹的东西。
——是伪装用的膏粉。
李斯年沉默会儿,将同样的罐子收起来,动作比之前轻柔些许。
脸侧向另一边的东西。
两根修长的手指捏起一颗褐色的药丸,搓了搓,无论是颜色还是气味,都很熟悉,和他吃过的一般无二——果真出自阿南的手笔。
李斯年脸色不大好看了,也不知眼前剩下的这些,已经被用了多少。
把药丸装回对应颜色的药瓶,李斯年正欲叫蛮奴把药材处理掉,视线从药材堆里一晃而过,突然凝住。
这些药材一部分并非半成品,有着新鲜炮制后的痕迹。
有的断口处甚至还有清香的液体,意味着最多一个时辰前,有人还在坐在这里,制作药丸。
李斯年眼底凝起了阴云,拿起一根黢黑的药材,缓缓转动,总觉得忽视了至关重要的事。
就算是相交的朋友,临死前托付遗物尚可理解,像这种独门的制药功夫,岂能是寥寥几句就能教会的?
无论在哪,稍微有点实力的毒师,无一不是经过了反复练习、试药,才闯出的名气。
李斯年莫名心悸,脑子闪过当初站在山上,遥遥望着远处一地的尸体时,那种玄妙的,克制不住的恐慌。
隐没在阴影处的面孔,神色变换不定。
指腹下,脆弱的药材被碾成了细粉,黑色的粉末簌簌地落在桌面。
李斯年心想,或许阿南和那人是师兄弟,又或许那人偏了他,其实根本就是阿南的徒弟呢?
李斯年脸色微白,剩下的东西也不看了,一咕噜扫进备好的包里,只是微微发颤的指尖,透出心里的不平静。
他转身欲走,不愿再在这里呆上哪怕片刻。动作带起的衣袍烈烈,一寸寸扫过几个时辰前,别的人还坐过的椅子。
想要离开这个前一刻还平静的,眨眼间就化成了黑色深渊的房间,仿佛多留一刻,就会被它彻底吞噬。
李斯年走到门口。
李斯年突然停了步子。
李斯年站在门口,眼下的肌肉蓦地颤动了下。
就在他闭了闭眼,再次抬腿时,李斯年眼睛,被什么晃了一下,他心里一动,望了过去。
看见窗边的桌子上,摆放着的一堆纸张,还有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光线引起他注意的砚台。
砚台里的墨是刚碾的,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李斯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桌前迟疑半晌,缓缓伸手,掀开最上面的白纸,露出下面的——
笔迹张牙舞爪的纸。
上面写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找到亲崽儿啦!]
[高兴疯了,怎么会是他,他怎么这么逗人怜爱]
[想出宫]
[狗比席远,狗比霍斯年]
霍斯年三个字被写的人划了几道,遮的严严实实的,只是写字时用的力道太大,笔劲穿透了下面的纸张,隐约能识别出轮廓。
如果抱着怀疑的态度去看,很容易认出写的什么字。
李斯年呆立片刻,动作迟缓的,从胸口处掏出张保存完好的纸条。
纸条是曾经阿南放在解药瓶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