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想反驳的阁臣附和道:“正是如此,早该叫元翁了。”
孙秉德不笑时唇角拉出的线微往下斜,显得不近人情,他沉着眼眸细细打量少年皇帝——
他总有直觉,那张天真温良的面孔之下藏着什么他看不懂的东西,不该属于这个年纪,也不该属于一个刚从冷宫出来的落魄皇子。
“离南谷还有两百余里,暂时安全,陛下与太后娘娘歇息吧。”孙秉德撤回视线,起身行礼告退。
阁臣们见状一道退了出去,留母子两人在马车里沉默不语。
谢如琢低着头,重生后,他还没想好该和母亲说些什么,这一世又该如何与她相处。
“把你的衣服换了。”柳燕儿的声音不是乐妓们惯有的清越娇软,有些沉阔,“别让我看到你为他戴孝。”
谢如琢无所谓一笑,起身理好孝服的褶皱,点头道:“是。”
说罢,他也不让赶车的内臣停下马车,直接脚步轻盈地一跃而下,把内臣吓得猛拉缰绳,车轮子与地面刮擦出刺耳声响。
他对闻声赶来的锦衣卫摆摆手,大步流星走了,心里想道:重活一世,孙秉德没变,母亲也没变,只有他变了。
逃亡的队伍如一条黑色长蛇,在地平线上有节律地往前移动,大家轮流休息,等待着这夜过去,天明破晓。
谢如琢没有再睡,他在等一个人。
他在阁臣们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他们能过南谷,并不是盲目乐观。
重生以来诸事未有变数,那么那个人应该会来接他们进南谷。
新的一天似是阴天,阴霾之下,众人的焦虑更甚,嗡嗡私语不绝于耳。
马儿也受了影响,时不时传出令人不安的嘶鸣,一传十,十传百,当嘶鸣声要震裂大地时,谢如琢猛掀开帘子,前方锦衣卫的喊声传来:“什么人!圣驾在此,近者斩!”
众人随着谢如琢的目光一齐看过去,隐约望见一列穿甲胄的骑兵,有上百人,为首之人骑一匹雪白的马,煞是显眼。
那列突然出现的人不知和锦衣卫说了什么,一名锦衣卫调转马头往御驾而来。
谢如琢换了身红色圆领袍,同柳燕儿一起“大逆不道”,额上系着一根红抹额,中间缀了颗黄宝石熠熠闪光,更衬出他肤色瓷白,双眼晶亮。
诸般滋味在心口冲撞,他捏着布帘,喃喃道:“这辈子你来早了……”
锦衣卫请示:“陛下,他……”
“让他过来。”谢如琢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说得直截了当。
众人的神色有错愕有担忧也有隐隐的欣喜,骑白马的人从马上下来,牵着马从散开的一条路间穿过,众人看清了,惊讶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白衣铁甲,面庞的线条还青稚未落,眉眼间已不相衬地染了老成持重。
谢如琢觉得他在远处应当看了一眼自己的脸,甚至把目光望进了自己的眼中,但等两人能看得清楚了,他却低下头没再瞧。
他腰间佩着把刀,刀尖微弯,刀柄上的花纹被磨得颜色黯淡,走到马车近前,恭敬地单膝跪下:“南谷千户所总旗沈辞,恭迎圣驾。”
二十年。
谢如琢二十年没有再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二十年的思念翻涌成海,漫无边际,只一刹那,谢如琢就尝到了想哭的滋味,桃花眼四周添了一圈红。
沈辞的视线一动不动落在地上,看不见谢如琢的目光是近乎贪婪地看着他,像草木渴求雨露,雀鸟希冀山林。
在尽量短的时间里,谢如琢将所有思绪压了回去。
上一世,沈辞也是在他们对前路无比担心之时出现,带着他们进了南谷。
谢如琢一直在算着路程和时间,他确信这一世沈辞来早了整整一天。
他们行路的速度没变,那就是沈辞出发早了。
这是不是上天在暗示他这一世终究是和上一世不一样的?
他和沈辞都死过一回了,或许意味着他们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谢如琢下了马车,挂上亲切而欢喜的笑意,伸出手扶沈辞:“平身。”
手还没碰到沈辞,一只手倏忽将他推开,他抬头,看见孙秉德冷着脸走过来。
“锦衣卫该当何罪!怎可让陛下碰来路不明的人!”孙秉德漠然斥道。
那名锦衣卫愣了一下,低头跪下:“臣知罪。”
气氛一时无端肃杀,沈辞自己站起身,抬眸平静地与孙秉德对视,不卑不亢。
半晌,孙秉德先转开了眼。
柳燕儿也走了过来,看看沈辞,又看看被孙秉德推到一边神色不虞的谢如琢,说道:“如今陛下是万金之躯,凡事都需谨慎。元翁是为你好,你要心里明白。”
长长的队伍一片死寂,无人敢说话。
过了会儿,几人抬眼偷瞧,只见谢如琢绕过孙秉德和柳燕儿,小跑到沈辞身边,一把抱住沈辞的胳膊,桃花眼中泪涟涟的,带着哭腔道:“沈将军是来接我的吗?后面有人想杀我……我好害怕……吃不下,也睡不着……我害怕……”
谢如琢边掉着眼泪还要边回头望一眼柳燕儿和孙秉德,发现两人果然眼神不悦地看向自己,立马摆出战战兢兢的模样,远离他们挪了一小步,挨沈辞挨得越发近了,委屈地打颤抽噎。
那表情明晃晃向沈辞表示,我也好怕这两个人。
你看你看,眼神好凶的,都欺负我。
被抱住一边胳膊的沈辞脑子里炸了个响雷,在原地几近石化。
上一世不是这样的啊,谢如琢一开始不是对他爱答不理吗?
谢如琢该不会是还有个孪生兄弟?